当萧景珩从一片冰冷的黑暗中挣扎着恢复一丝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意，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浸泡在万载寒冰之中。左臂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剧痛伴随着强烈的麻痹感，几乎失去了知觉。肩头的旧伤也火辣辣地疼。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沾着血迹和烟灰的营帐顶棚。她依旧在朔方城，在伤兵营的隔间里。外面震天的喊杀声似乎平息了许多，只有隐约的金鼓和马蹄声传来，战事显然还未结束，但已不像之前那般惨烈。
她尝试动了一下，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左臂传来钻心的痛楚，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别动。”一个清冷如冰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萧景珩艰难地侧过头。只见林清晏正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一块浸透了墨绿色药汁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左臂上那道乌黑发紫、肿胀不堪的伤口。她清丽的面容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异常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旧专注而冷静。
“谢云渺的箭毒，名为‘蚀骨青’，霸道阴狠，侵入血脉极快。”林清晏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平静地陈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若非你体质强韧，又及时服过我的固元丹，此刻恐已毒发攻心。”
她放下布巾，取出一排细长的银针。针尖在灯火下闪着寒芒。“毒已深入肌理，需以金针封穴，辅以‘碧血藤’药汁外敷内服，拔除毒根。过程……会很痛苦。”她抬眼看向萧景珩，清澈的眸子里带着医者的坦诚。
萧景珩对上她的目光，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无妨……比这更痛的……也熬过来了……先生尽管施为。”她的声音嘶哑干涩。
林清晏不再多言，凝神静气，指尖捻起银针。第一针，刺入萧景珩左臂肩井穴！一股尖锐如冰锥刺骨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萧景珩浑身猛地一颤，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林清晏的动作精准而稳定，一针接着一针，刺入曲池、手三里、合谷……每一针刺下，都伴随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混合着剧痛和奇异酸麻的冲击！萧景珩感觉自己的左臂仿佛被无数根冰冷的丝线穿透、拉扯，毒素在银针的引导下，如同活物般在皮下游走、汇聚，带来阵阵令人作呕的悸动。
汗水浸透了她的里衣，身体因剧痛而微微痉挛。她死死攥紧右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这非人的折磨。视线因疼痛而变得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痛苦的呢喃声从旁边传来。
“冷……好冷……水……”
是楚昭！
萧景珩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转向旁边。只见楚昭依旧昏迷着，但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魇，身体不安地扭动着，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娘……别走……爹……等我……”声音破碎而脆弱，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悲伤，与她平日里冷硬刚强的形象判若两人。
萧景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楚昭。那个在战场上如同战神般的女子，此刻竟像个迷途的孩子，在寒冷和梦魇中无助地呼唤着亲人。这脆弱的一面，比任何伤口都更让萧景珩感到一种尖锐的心痛。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安抚，可左臂被金针封住动弹不得，右肩的伤口也剧痛难当。
林清晏也听到了楚昭的呓语。她手中的银针微微一顿，清澈的目光在萧景珩痛苦忍耐的脸和楚昭脆弱无助的身影之间短暂停留。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涟漪在她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掠过。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最后一根银针稳稳刺入。
“按住伤口！”林清晏低喝一声。
萧景珩用尽力气抬起右手，死死按住左臂上被银针汇聚毒血而高高鼓起的乌黑区域。林清晏拿起一柄锋利的小银刀，快如闪电地在鼓包处划开一道十字！
“噗嗤——！”一股腥臭粘稠、近乎墨绿色的毒血如同箭矢般激射而出，溅落在准备好的铜盆中！
剧烈的疼痛让萧景珩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她大口喘息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毒血放尽，林清晏迅速敷上气味辛辣刺鼻的“碧血藤”药膏，再用浸透药汁的布条层层包裹。那股钻心蚀骨的剧痛和麻痹感终于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脱。
林清晏又端来一碗浓黑如墨、气味苦涩的药汁：“喝下去。清余毒，固根本。”
萧景珩没有力气抬手。林清晏沉默了一下，上前一步，一手轻轻托起她的后颈，一手端着药碗，小心地将药汁喂到她唇边。动作并不算特别温柔，甚至有些生疏，但那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和专注的神情，让萧景珩在苦涩的药味中感到一丝奇异的安稳。她顺从地喝下那难以下咽的药汁。
喂完药，林清晏将萧景珩轻轻放平，又走到楚昭床边。她摸了摸楚昭依旧滚烫的额头，重新替她掖好被角，又用湿布巾轻轻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和干裂的嘴唇。动作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细致。
做完这一切，林清晏才回到萧景珩床边的小凳坐下，闭目调息。昏黄的灯火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疲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连续救治两位重伤者，显然也耗尽了她的心力。
营帐内重归寂静。只有三人或急促或平稳的呼吸声交织。萧景珩躺在冰冷的床铺上，身体的剧痛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虚弱。她侧头看着旁边昏睡中依旧眉头紧锁、偶尔发出痛苦呓语的楚昭，又看看闭目调息、清冷如月下寒潭的林清晏。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沉重的情绪，如同这朔方城外的风雪，悄然将她包围。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对楚昭脆弱一面的心疼，有对林清晏舍身相救的感激，更有对这惨烈战事、对自身秘密、对未来莫测的深深疲惫与茫然。她缓缓闭上眼睛，一滴冰冷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泪水，悄然滑落鬓角，没入冰冷的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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