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日天刚亮,沈府前厅的争吵声就没断过。沈仲山显然是一夜未眠,眼泡肿得像两个烂桃,对着管家吼得唾沫横飞:“去!把库房里那几匹云锦都给我取出来,送到知府衙门去!还有上次从江南寻来的那对羊脂玉镯,一并送去!”
管家面露难色:“老爷,那云锦是预备着给小姐做礼衣的,玉镯更是……”
“做什么礼衣?!”沈仲山一脚踹翻旁边的梨花木凳,发出沉闷的响声,“现在是顾这个的时候吗?李崇死了,官府要是查到我头上,咱们沈家满门都得去陪他!这点东西算什么?只要能把这事压下去,再多我也舍得!”
沈惊鸿坐在廊下的竹椅上,“小姐,老爷把这么多东西送出去,也解决不了这事儿啊,您快去劝劝老爷他吧!”
她没说话,只抬眼望向前厅。沈仲山还在里面跳脚,骂骂咧咧地数着李崇的罪状,仿佛这样就能撇清自己。阳光穿过院中的老槐树,在她浅碧色的裙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颈侧的梅花印记隔着衣料发烫,比昨日更甚,像有细小的针在皮下轻轻扎着。
没等管家备好礼,知府的人就来了。为首的是捕头张猛,个高体壮,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看着就凶神恶煞。他带着两个衙役直接闯进前厅,手里的铁链“哐当”一声砸在桌上:“沈仲山,跟我们走一趟!”
沈仲山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张捕头,您这是干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凭什么抓我?”
“凭什么?”张猛冷笑一声,指节敲着桌面,“李崇死的前一晚,有人看到你进了他的书房,两人还吵了一架。而且,谁不知道你俩为了盐引的事斗得水火不容?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
“我没有!”沈仲山急得脸红脖子粗,“我昨晚是去找过他,但我就是跟他理论几句,我没杀人!不信你们问下人,我子时前就回府了!你怎么就如此确定人是我杀的”
“下人?你的下人说的话能信吗?”张猛上前一步,大手像铁钳似的抓住沈仲山的胳膊,“到了衙门,有你说话的地方!”
沈仲山被拽得踉跄了几步,忽然眼睛一亮,挣开张猛的手扑到廊下,一把抓住沈惊鸿的手腕:“惊鸿!你快跟张捕头说,昨晚我回来后就没出去过!你不是一直醒着看书吗?你看到的!”
她的手腕被捏得生疼,指尖的青核桃汁蹭到了沈仲山的袖口上。抬眼时,她眼角的胭脂痣泛着柔媚的光,声音怯生生的,带着点发抖:“张捕头,家父……家父昨晚确实子时前就回府了,回房后一直没出来。我、我夜里起夜时,还看到他房里亮着灯呢。”
张猛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刀疤动了动:“你确定?”
“我……”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我不敢说谎。”
张猛盯着她看了半晌,又转头瞪向沈仲山:“算你运气好。但这案子没查清楚前,你不准离府!”说完,他又带人去了书房,说是要再仔细查查。
沈仲山瘫坐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看向沈惊鸿的眼神里带着点后怕,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沈惊鸿抽回手,指尖的苦涩顺着肌理往骨头里钻。她站起身,晚晴连忙扶住她,小声问:“小姐,您为什么要帮老爷?他平时对您那样……”
“他是我爹。”她淡淡道,转身往回走。刚走到月亮门边,就听到前厅传来张猛的怒吼:“废物!查了半天,除了那枚带血的莲花簪,什么线索都没有!
“回捕头,簪子是青铜的,样式普通,市面上到处都有卖,实在查不到源头……”
“废物!再去查!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查出来!”
沈惊鸿脚步没停,那枚莲花簪,是十年前母亲留给她的。母亲说,这簪子能护她平安。
如今看来,确实护了她平安。
傍晚时分,张猛带着人走了,说是没找到新线索,先把李崇的尸体运回衙门验尸。沈仲山这才松了口气,又开始在府里摆架子,骂下人办事不力。
沈惊鸿坐在铜镜前,用卸妆的香膏细细擦拭着颈侧。随着厚粉脱落,那朵天生的梅花印记渐渐显露出来,花瓣鲜红,花蕊清晰,竟比昨日更艳了些,像刚吸了血似的。
镜中少女眉眼依旧清寂,只是那双眼睛里,怯意淡了许多,添了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深潭底下藏着的暗流。
晚晴端着药碗进来,小声说:“小姐,刚听厨房的人说,知府大人好像信了老爷的话,觉得凶手不是老爷,说是要去查李崇的其他仇家呢。”
她“嗯”了一声,将擦下来的粉膏扔进炭盆,火苗“噼啪”一声窜高,映得她眼角的胭脂痣亮了亮。
“晚晴,”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十年前,母亲是怎么死的?”
晚晴手一抖,药碗差点掉在地上,脸色发白:“小姐,您怎么突然问这个?夫人是、是生急病走的啊……”
“是吗?”她抚着颈侧的梅花印记,那里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可我记得,母亲走的那天,脖子上也有个印记,像朵没开的梅花。”
晚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沈惊鸿没再问,端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苦得她舌尖发麻。
十年了。
有些账,是该慢慢算了。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清辉洒在窗台上,像铺了层薄霜。她躺在床上,听着远处更夫敲打的三更梆子声,手指轻轻点着颈侧的梅花印记。
那里,正随着她的心跳,一点点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