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后的第365天
长途汽车在 A 市西站停了第三十七分钟,林知晴才慢吞吞地起身。
车顶棚的雨水顺着裂纹滴到她后颈,冰凉,像一柄极薄的手术刀,贴着皮肤划了一下。她没躲,只是抬手抹掉,指腹沾了一层铁锈味的雨。
广播机械女声第三次提醒:“A 市已到站,请乘客带好行李。”
她机械地重复:“带好行李。”
好像这是一句咒语,能把她从过去十八年的身体里驱逐出去。
行李箱的轮子在站台边缘“咔哒”一声卡进排水沟,像骨头错位。她用力一拽,塑料轮子发出脆响,断了。
断掉的轮子滚出去,在雨里转了个圈,停在一双白色帆布鞋前。
帆布鞋往上,是蓝白秋季校裤,裤脚被雨水晕出深色。再往上,是沈放。
沈放——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滚了半圈,又被咽回去。
少年单肩背包,长柄伞垂在身侧,没撑。他站在雨幕里,头发湿成墨,水珠顺着睫毛往下坠,像哭。
可他没哭,只是垂眼,看那只断掉的轮子,又看她。
那一瞬,林知晴听见脑子里“叮”的一声。
【向日葵系统启动,编号 004,任务目标出现,距离 1.5 米。】
她指尖发僵,雨水顺着袖口灌进去,整条手臂都麻了。
沈放弯腰,把轮子捡起来,递给她。
轮子在他掌心显得很小,塑料断面锋利,割破了他指腹。血珠渗出来,很快被雨水冲淡。
林知晴盯着那一点红,忽然想起前世最后那天——
心理诊疗室,沈放也是这么递给她一颗太妃糖,糖纸割破他指尖,血滴在糖纸上,像枚小小的印章。
“轮子坏了?”少年开口,声音低哑,像雨水敲在空铁皮上。
她点头,没说话。
沈放把轮子塞进她手心,指尖碰到她掌纹,一触即离。
“我帮你拿箱子。”
他伸手,握住拉杆。
林知晴下意识往后缩,指甲掐进掌心。
【警告:目标情绪波动异常,请及时干预。】
系统提示音在耳膜里炸开,她头皮发麻。
沈放没强求,只是松开手,把伞递过来:“雨大,先撑伞。”
伞柄是木质的,带着体温。林知晴没接。
她拖着坏掉的箱子,绕过他,往站台出口走。
雨更大了,像有人在天上撕碎了云,往下倒冰渣。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沈放跟在后面,隔着两步,不近不远。
出了站,一辆黑色私家车停在路边,车门上贴着“A 大附中教职工”字样。
老周从驾驶座探出头:“林知晴?”
她点头。
老周下车,接过箱子,皱眉:“轮子怎么断了?”
“质量不好。”她声音很轻,像雨里飘出来的一缕雾。
老周看向沈放:“这位同学是……”
沈放没穿校服外套,只一件白 T,被雨打得半透明,锁骨下方月牙形疤痕若隐若现。
“顺路。”他说,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老周没多问,把箱子塞进后备箱,招呼两人上车。
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橙花香氛混着雪松,甜得发苦。
林知晴坐在后排最右侧,膝盖并拢,双手放在腿上,像被钉在座椅上。
沈放坐在另一侧,中间隔着一条银河。
老周从后视镜看她:“你父母……没来?”
“忙。”
“唉,复读压力大,别有负担。”
林知晴没应声,只是转头看窗外。
雨刷器来回摆动,像钟摆,把时间切成一格一格。
【目标正在接近,请保持冷静。】
系统再次提示。
她攥紧指尖,指甲陷入掌心软肉。
沈放忽然开口:“老师,我在前面下车。”
老周愣了下:“你不是住校?”
“回家拿书。”
车在十字路口停,沈放推门下去,伞也没撑,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车门关上的瞬间,林知晴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擂鼓。
老周继续开车,随口道:“那孩子叫沈放,年级第一,就是脾气怪,你别介意。”
林知晴“嗯”了一声,喉咙发紧。
怪?
她前世认识的沈放,会蹲在地上给她系鞋带,会把太妃糖含在舌尖化开再喂给她,会在她发病时整夜不睡,用拇指摩挲她腕骨上的疤。
那样的人,怎么会怪?
车停在宿舍楼下。
老周帮她搬行李:“宿舍在 301,四人间,其他三个女生还没到。”
林知晴道谢,拖着箱子进楼。
楼道昏暗,声控灯一盏盏亮起,像被她的脚步声惊扰的萤火。
301 门没锁,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
靠窗的下铺贴着名字:林知晴。
她放下箱子,坐在床沿,从背包里掏出一只铁盒。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药片,白色、蓝色、粉色,像一盒被拆散的彩虹。
她倒出两片白色,干吞。
药片卡在喉咙,苦涩蔓延。
【倒计时 365 天,请尽快完成任务。】
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红色数字在视网膜跳动。
她闭眼,深呼吸。
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死寂。
窗外雨声渐歇,天色昏黄。
她起身,走到窗前。
对面是男生宿舍,三楼最左侧,灯亮着。
窗帘没拉,沈放站在窗边,低头剥一颗糖。
糖纸是金色的,在灯下闪着微光。
他忽然抬头,目光穿过雨幕,和她对上。
那一瞬,林知晴听见自己心跳声,轰然炸开。
沈放抬手,把糖贴在窗玻璃上。
糖纸上的字被灯光映得清晰——
“活下去。”
她指尖一颤。
系统提示音第三次响起:
【目标已锁定,任务正式开启。】
林知晴站在窗前,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淌,像泪。
她想起前世最后一次见到沈放,是在 19 岁生日那天。
她坐在医院天台上,腿悬空晃啊晃,风把病号服吹得鼓起。
沈放从楼梯口冲出来,脸色惨白,手里攥着一颗太妃糖。
“林知晴!”他喊她名字,声音撕裂。
她回头,对他笑:“沈医生,你来了。”
“下来。”他声音发抖,一步步靠近。
她摇头:“我不想活了。”
“那我陪你。”
他说完,掏出手术刀,毫不犹豫划开自己手腕。
血溅在她白色病号服上,像一朵朵盛开的向日葵。
她尖叫,扑过去按住他伤口,眼泪砸在他脸上。
“你疯了!”
“你活,我就活。”
后来,她活下来了。
他却死了。
死在 20 岁生日那天,浴缸里,水染成红色。
她赶到时,只看见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林知晴,好好活。”
现在,她重活一次。
这一次,她要把这句话,还给他。
林知晴抬手,在窗玻璃上写下三个字:
“你也是。”
对面,沈放笑了。
他拉开窗,对她做口型:
“明天见。”
她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
明天见。
这一次,我们都不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