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回到住处时,雨丝仍在窗棂上织着密网。檐角的水滴顺着青瓦滑落,在石阶上砸出浅浅的坑,像极了她此刻乱得不成章法的心跳。她将那枚烧缺珍珠的银簪搁在妆镜前,簪身被炭火熏过的地方泛着哑光,映出她眼底的红——不是哭的,是方才在码头被风呛的。
阿珍端来的姜茶还冒着热气,瓷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苏曼殊却盯着桌上的铜制座钟出神,钟摆左右摇晃,发出规律的咔嗒声,像在数着沈亦臻离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时针指向亥时,沈亦臻乘坐的货船该已驶出吴淞口了。她想起昨夜火场里,他袖口那片被火星燎出的焦痕,与此刻银簪上的黑印如出一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涩。
“小姐,您看这是什么?”阿珍突然举着盏油灯凑近,灯光昏黄,照亮她掌心的东西——是片从沈亦臻披风上刮下来的布料,藏蓝色的缎面,边缘绣着半朵栀子花,针脚细密,与苏曼殊旗袍下摆的花纹正好能拼完整。
苏曼殊的指尖抚过那朵残缺的花,指腹触到粗糙的线头。去年花朝节,她在沈府后花园教他绣花,他笨手笨脚地拿着绣花针,好几次戳到指尖,血珠滴在布上,就像此刻这朵花的蕊。那时他笑说:“曼殊,我握枪的手,怕是学不会这细活。”她当时还嗔怪他笨,如今想来,那笨拙的模样里藏着的温柔,竟比这绣出来的花还要动人。
这时,院墙外传来三短一长的叩击声。是沈家旧仆老王头约定的暗号,只有在要紧时刻才会使用。
苏曼殊披上蓑衣,快步绕到后门。老王头浑身湿透,蓑衣下摆淌着水,怀里却紧紧抱着个木盒,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苏小姐,”他声音发颤,将木盒递过来,“先生走前特意交代,说这东西只有您能打开,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木盒是紫檀木的,边角被磨得光滑,看得出有些年头了。锁孔竟是个簪头形状,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下那枚银簪。苏曼殊深吸一口气,将银簪小心地插进去,轻轻一转,只听“咔嗒”一声,锁开了。
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密函或地契,只有一本线装日记,封面用隶书写着“霞飞路杂记”。翻开第一页,是沈亦臻熟悉的字迹,却没记什么惊天秘密,全是些寻常琐事:“三月初七,见曼殊在绸缎庄挑青竹纹样的料子,她蹙眉选花色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鹿。”“四月廿三,她送的钢笔漏墨,把给商会的公文染了片蓝,倒比印泥还好看些。”“五月端午,她包的粽子漏了米,却非要我夸她手艺好,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三个。”
一页页翻下去,日记里的时光像慢镜头般在眼前展开。苏曼殊的指尖停在七月十五那页,上面画着个简单的小像,是她在月下吹箫的样子,旁边写着:“曼殊说箫声能寄相思,原来她不知道,她站在那里,就比所有声音都动人。”
日记的最后几页沾着焦痕,字迹也变得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下的:“发现周某人的密信,字迹与当年苏伯父车祸案的匿名举报信一致。火不能烧尽证据,只能烧尽他们对曼殊的觊觎。”“木匣里的半枚玉佩,是苏伯父当年送我的,说等我和曼殊定了亲,再把另一半给她。”“若我不能回来,让她忘了那些恩怨,好好活着,就当……从没认识过我。”
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是去年在静安寺拍的。照片里,苏曼殊正踮脚替沈亦臻整理领带,他微微低头望着她,眼里的笑意比香火还要暖。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被泪水晕开了些,却仍能看清:“愿如竹,虽有节,却常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清辉洒在日记本上,将那些字迹照得透亮。苏曼殊忽然想起沈亦臻总说她像青竹,有韧劲,却不知他自己才是那竹——看似疏朗,内里却藏着千钧力,默默承受着风雨,只把挺拔的样子留给她看。
她将日记小心地锁回木盒,塞进梳妆台最深处的暗格,与父亲那封提及“沈氏”的残信放在一起。银簪重新别回发间,缺了的珍珠贴着头皮,像颗不会褪色的痣,提醒着她昨夜的火、今晨的雨,还有那个在雨里跪着的男人。
远处传来早班电车的叮当声,天快亮了。苏曼殊对着镜中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镜里的人眼眶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她知道,等沈亦臻回来的这三日,不会比闯火场更容易。但只要想到他日记里那句“护她如护星火”,她就敢踏碎这沪上所有的夜,等一场属于他们的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