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巷的相遇

腊月的风像刀子，刮过窄巷的青砖灰瓦，卷着碎雪扑在苏婉宁脸上。她缩在垃圾桶和墙缝的夹角里，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衣裹得更紧些，怀里揣着刚从包子铺后门捡的、掉在雪地里的半只菜包。

这是她在这条巷子里熬过的第二个冬天。三岁那年，收养她的老两口走了，留下五岁的她一个人守着间快塌的棚屋。偶尔有街坊会给口热饭，更多时候，她得靠这点“意外收获”活命。没人知道她是谁，连名字，都是老两口在世时随口取的。

后半夜的巷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雪落的簌簌声。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撞碎了寂静，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压抑到极致的痛哼。

苏婉宁吓得屏住呼吸，透过垃圾桶的缝隙往外看。

巷口的雪地里，躺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孩。大衣被划开数道口子，暗红色的血浸透布料，在雪地上洇开一朵朵刺目的花。他大概六岁左右，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青，额角的伤口还在往下淌血，混着雪水糊了满脸。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刚抬起头，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胸口的血就多涌出一些。

紧接着，巷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压低了嗓子骂：“肯定跑不远！那小子中了刀，撑不了多久！”

男孩眼神一凛，猛地往苏婉宁藏身的方向滚了过来，后背重重撞在墙上，疼得他闷哼一声。他微微掀开大衣，露出里面渗血的白色衬衫，还有腰间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显然是被人追杀。

苏婉宁的心跳得像擂鼓。她见过巷子里的混子打架，却没见过这样带着杀气的阵仗。可看着男孩那双死死盯着巷口、却因失血过多开始发颤的眼睛，她不知怎么，想起了老两口说过的“见死不救，天打雷劈”。

“这边！”巷口的脚步声近了。

男孩咬着牙想再动，却眼前一黑，差点栽倒。苏婉宁心一横，猛地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自己身后的棚屋拖。那棚屋门是块破木板，被她用铁丝拴着，平时只有她蜷着身子才能勉强挤进去。

“快！”她的声音又急又哑，带着哭腔，使出浑身力气把男孩往里塞。他比她高一个头，浑身是伤，沉得像块铁，苏念的手指抠进他大衣的破洞，手心被铁丝划破了也丝毫不觉。

刚把他拖进棚屋，掩上木板，巷口的脚步声就到了跟前。

“人呢？明明看见往这边跑了！”

“搜！这破棚子也看看！”

一只脚踹在木板上，灰尘簌簌往下掉。苏念死死按住男孩的嘴，自己也屏住呼吸，后背抵着冰冷的土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和越来越烫的体温——他发烧了。

“妈的，空的。”外面的人骂了句，脚步声渐渐远去，“往那边，追！”

直到彻底听不见动静，苏婉宁才瘫软下来，松开手时，手心全是冷汗。棚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她点亮灯，才看清男孩的样子。他眉眼生得极好，就算沾着血污，也能看出精致的轮廓，只是此刻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透着股濒死的脆弱。

“水……”男孩气若游丝地哼了一声。

苏婉宁赶紧爬起来，从墙角摸出个豁口的搪瓷碗，舀了点雪，放在离灯芯最近的地方慢慢化。她又翻出老两口留下的、不知放了多久的草药，是以前治风寒的，她也不管对不对症，用石头砸碎了，混着化好的雪水，撬开男孩的嘴灌进去。

他烫得厉害，苏婉宁就把自己的旧外衣脱下来，裹在他身上，又拿了块洗得发白布蘸着雪水，一遍遍地给他擦额头降温。

男孩昏昏沉沉的，偶尔睁开眼，看到的都是个瘦小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里忙碌。她的手冻得通红，却动作轻柔地给他处理伤口，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哼什么不成调的曲子，声音很轻，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你是谁……”他终于攒够力气问了一句，声音沙哑得不像样。

“我叫苏婉宁，是养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她微微抬头，鼻尖冻得通红，说话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却刻意放柔了声音，“你别怕，他们已经走远了。

男孩没再说话，又昏睡过去。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在泥沼里挣扎的女孩，本该是市中心医院里，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掌上明珠——只因当年医院里发生了事故，护士工作出现了疏漏，不小心将他弄丢了。后面被一对夫妻在路边发现,将她带到这方寸巷里。

三天后，傅砚舟被赶来的护卫接走时，雪已经停了。他靠在车后座，看着那个站在棚屋门口的小身影，她手里攥着他临走时塞给她的一块玉佩，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角，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

他记住了巷口那块掉了漆的路牌——“青泥巷”，也记住了她耳后那道被碎玻璃划开的、细小浅红的疤。

许多年后，当傅砚舟在傅家为找回“她”举办的宴会上，看到那个被众人簇拥的女孩身后，站着个负责端茶的服务生时，他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

那服务生低头换托盘时，耳后露出的那道浅疤，在水晶灯下，和记忆里雪地里的那道红痕，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