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巷的晨光总是来得迟些,苏婉宁蹲在巷口的青石板上,正用陈婆婆教的法子辨认草药。张婆婆坐在旁边的竹椅上,眯着老花眼穿针,银线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嘴里还念着《女诫》里的句子:“妇德妇言,不是要困住人,是教你在任何地方都站得稳当。”
这是傅砚舟离开后的第六年,苏婉宁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巷里的老婆婆们像接力似的照拂她——陈婆婆教她辨认草药、读《论语》,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张婆婆教她女红和宴席礼仪,捏着她的手腕纠正握筷的姿势,“筷子不能插在饭上,递东西要用双手,这些规矩到哪儿都用得上”;还有总坐在门墩上晒太阳的李婆婆,肚里装着讲不完的典故,从《史记》里的侠客说到唐诗里的月亮,听得她眼睛发亮。
她靠着在巷口给人缝补浆洗,偶尔帮街坊辨认草药换些米粮,日子清苦却也安稳。手腕上那道被铁丝划破的疤淡成了浅痕,耳后的疤更是几乎看不见,只有在阳光下仔细瞧,才能发现那点微红。
这天傍晚,她刚给张婆婆送完缝好的衣衫,转身就撞进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怀里。男人连忙扶住她,声音温和:“姑娘,没事吧?”
旁边的妇人也上前一步,目光落在苏婉宁脸上时,忽然顿住了,手里的锦盒“啪嗒”掉在地上,露出里面一张泛黄的婴儿照片。“像……太像了……”妇人声音发颤,伸手想碰她的脸,又克制地缩了回去。
男人捡起锦盒,照片上的女婴额角有颗极小的朱砂痣,与苏婉宁额角那颗几乎一模一样。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亲人吗?”
“我叫苏婉宁,”她据实回答,“养父母早逝,这些年跟着巷里的婆婆们过。”
“婉宁……”妇人捂住嘴,眼泪涌了出来,“我们是谢家的人,十一年前在中心医院弄丢了刚出生的女儿,她额角就有这么一颗痣。”
男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陈旧的病历,上面母亲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竟与李婆婆曾帮她推算的“命盘”分毫不差。原来当年因为护士的一个小差错,她这个谢家真正的女儿被弃在路边,襁褓里的生辰帖早已被雨水泡烂,直到被老两口捡去,才有了“苏婉宁”这个名字。
谢家是书香门第,母亲之前也是文学教授,父亲之前则是谢家掌权人,如今已经退休,这些年也从未放弃寻找女儿,但足足寻找了四年,都没有发现一丝踪迹。为了弥补心中的空缺,他们领养了一个女孩,并取名谢兮书,希望他能学会礼仪规矩,但依旧是无用功,后面只把他留在身边当个慰藉。如今,他们循着当年医院的线索一路查到青泥巷,本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却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跟着谢家父母走出青泥巷那天,苏婉宁回头望了望。陈婆婆站在门里朝她摆手,张婆婆塞给她一包亲手绣的平安符,李婆婆拄着拐杖念叨:“到了新家要好好读书,莫忘了巷里的月光。”她攥紧手里那半块刻着傅字的玉佩,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男孩被护卫接走时,也是这样频频回头。
谢家的日子与青泥巷截然不同。宅邸是中式院落与现代雅致的结合,青瓦飞檐下挂着褪色的宫灯,推门便是铺着青石板的庭院,角落里立着数百年的太湖石,石旁的老梅树虬枝盘旋,据说是先祖手植,跟着父亲走进大门,正厅摆的不是鎏金器物,而是形态各异的青瓷器和整面的梨花木书架,从地面顶到梁上,整齐码着线装古籍,书脊泛着岁月的柔光,空气中常年飘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爷爷,您说爸妈这次找回来的,真能比我还懂那些老规矩?我跟着您学了十年琴棋书画,总不能……”一个娇俏的女声在厅里响起,带着点不服气的尾音,话没说完就被一声轻咳打断。
我抬眼望去,主位的梨花木圈椅上坐着位白发老人,穿一件藏青色暗纹长衫,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指节分明。他眉骨很高,眼神沉静得像深潭,此刻正微微蹙眉,目光落在说话的女孩身上。
女孩坐在下首的雕花椅上,穿着粉色连衣裙,头发梳得精致,见老人看她,嘴角撇了撇,却没敢再吭声。她旁边的男子约莫二十岁年纪,一身熨帖的西装,侧脸线条利落,正垂眸看着手里的线装书,听到女孩的话,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眼神扫过去时,像淬了层薄冰,冷得女孩缩了缩脖子。
“谢家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聒噪了?”老爷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指尖的佛珠停了停,“长辈没说话,晚辈先插言,这就是你跟着先生学的‘礼’?”
谢兮书的脸瞬间涨红,捏着裙摆的手指泛白,小声嘟囔:“我就是好奇……”
“好奇也得守规矩。”老爷子淡淡开口,目光转向我时,那股威严淡了些,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你就是婉宁吧?”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想起张婆婆教的“见长辈要躬身”,便微微弯了弯腰,声音还有点发紧:“是。”
父亲在旁轻声道:“婉宁,这是爷爷,你大哥谢景行,还有……你妹妹谢兮书。”他说到“妹妹”二字时,顿了顿,目光在谢兮书身上落了落。
谢兮书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发梢上的珍珠发卡晃了晃,与书架上的古籍格格不入。谢景行这时才放下书,抬眼看向我,那双眼睛像极了老爷子,只是更冷些,扫过我洗得发白的布衫时,没什么表情,却在看到我鞠躬时下意识双手交叠的姿势时,眉峰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老爷子指尖的佛珠又开始转动,目光落在我额角,轻声道:“过来让爷爷瞧瞧。”
我往前走了两步,鼻尖忽然闻到檀香混着墨香的气息,竟和李婆婆那间堆满旧书的小屋有几分相似,心里的紧张莫名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