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华楼

西湖的景致果然不负盛名。时值春日，湖面泛着粼粼波光，三潭印月处几艘画舫悠然划过，荡起层层涟漪。苏堤两岸垂柳依依，嫩绿的新枝轻拂水面，与远处雷峰塔的剪影相映成趣。白堤上桃红李白开得正艳，游人们三三两两赏花闲谈，好不惬意。

沿湖的街道更是热闹非凡。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绸缎庄里挂着各色杭绸，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茶肆飘出龙井的清香，小二提着长嘴铜壶穿梭其间。最惹眼的要数那些卖藕粉、定胜糕的小摊，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几个挑着鲜嫩莼菜的货郎正高声吆喝，声音此起彼伏。

弘历负手走在人群中，眼中闪着孩童般的好奇。他时而凑近看工匠现场雕刻檀香扇，时而在卖糖人的摊前驻足，连街角老翁现做的葱包桧都让他觉得新鲜。深宫高墙里何曾见过这般鲜活景象？

弘历背着手缓步而行，耳中飘来零星话语："今年蚕丝收成好...""新来的县太爷断了那桩冤案..."每一句市井闲谈听在他耳中，都比朝堂上的歌功颂德更觉悦耳。

进忠捧着刚买的定胜糕，见主子眼角含笑，便凑趣道："老爷您瞧，这杭州城百姓个个面带红光，可不都是托..."

话未说完便被弘历用折扇轻敲了下额头："慎言。"虽这般说着，天子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这八个字从奏章上跳出来，化作眼前这炊烟袅袅、笑语喧阗的太平景象，怎不叫人满心欢畅？

暮色渐沉，天边的晚霞将西湖染成金红色。弘历正觉腹中饥鸣，虽方才尝了几样街边小吃，终究不解饥肠辘辘。正欲吩咐返回行宫，忽见前方灯火辉煌处矗立着一座三层楼阁，飞檐翘角上悬着琉璃宫灯，大门前站着两个青衣小厮。

"翠华楼"三个鎏金大字高悬门楣，那笔势如惊鸿游龙，墨韵酣畅，显是出自名家手笔。弘历不由驻足细看，虽没认出这是出自哪个名家之手，可心中更觉有趣。

"爷，这地方怕是..."进忠刚要劝阻，弘历已折扇一展，朗声笑道："既然天意让我们遇见这'翠华楼'，岂有过门不入之理？"说罢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腰间玉佩随着步伐叮咚作响。侍卫们面面相觑，只得快步跟上，却见那楼前灯笼忽然无风自动，在暮色中划出几道流虹。

这翠华楼果然名不虚传。跨过朱漆门槛，眼前豁然开朗——三进院落层层递进，飞檐回廊间点缀着苏式园林的雅致。前厅一架紫檀屏风上精雕着"西子浣纱图"，转过屏风便见天井中一株百年老梅，枝干虬劲，想必花开时节定是暗香浮动。

正打量间，一阵香风袭来。但见一位约莫三十五六的妇人款款而来，云鬓斜簪一支累丝金步摇，绛紫罗裙随着步伐泛起涟漪。她那双丹凤眼在弘历身上一转，立时堆出十二分的笑意："哎哟喂，这是哪阵香风把几位贵客吹来了？快里边请！"

她边引路边拿眼风打量着弘历腰间的羊脂玉佩，嘴上不停："瞧这位爷通身的贵气，定是京城来的贵人吧？我们这儿刚到了上好的明前龙井，配上苏州评弹..."话音未落，后院忽然飘来一阵清越的琵琶声，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妇人见状抿嘴一笑："您听，连我们小小姑娘的琵琶都知道迎贵客呢！"

进忠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这雕梁画栋的翠华楼，果然是烟花之地。他偷眼瞧着主子——万岁爷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厅堂里的字画，眼中闪着少见的光彩，嘴角还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爷..."进忠硬着头皮凑上前，声音压得极低，"这天色已晚，夫人怕是该等急了..."话未说完就被弘历一个眼神止住。那目光里明明白白写着"多事"二字，惊得进忠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退到廊柱阴影里，进忠急得直搓手。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令主儿梨花带雨的模样，可若是此刻扫了皇上的兴，怕不是要落个"大不敬"的罪名。正踌躇间，忽听得楼上珠帘响动，一阵环佩叮当声中，隐约飘来缕缕幽香...

珠帘轻响处，一位佳人踏着檀木板梯款款而下。她身着月白绣梅汉裳，广袖流云般垂落，腰间束着淡青丝绦，每走一步，裙裾上的缠枝花纹竟似水波不兴，纹丝不动。面上轻纱半掩，只露出一双含情目，眼尾描着淡淡的胭脂，顾盼间如秋水横波。

怀中一把紫檀琵琶，玉指轻搭在弦上，指甲上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身姿娉婷处，连廊下挂着的铜雀灯都似乎明亮了几分。别说弘历看得目不转睛，就是进忠这等去了势的人，也不由屏住了呼吸——那面纱随着她的步伐微微起伏，隐约可见琼鼻的轮廓，真叫人想一探究竟，看看这轻纱之下藏着怎样一副沉鱼落雁之貌。

楼中忽然静了下来，只听得她足尖点地的细微声响，宛若空谷踏雪。走到最后一阶时，她忽地抬眼，正对上弘历的目光，眼波流转间，竟带着几分似曾相识的意味...

弘历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袅娜的身影。那女子虽轻纱覆面，可通身的气度却如明珠生晕，美玉盈光。她莲步轻移时，衣袂翩然如流风回雪，纤腰若约素，一颦一动间自有一段天然风韵。

面纱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拂动，隐约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条。弘历不由眯起眼睛——这般仪态万方的女子，纵使不见全貌，也知必是国色天香。她低眉信手续续弹时，露出一截皓腕，在烛光下如凝霜雪，更让人想见那轻纱之下，该是怎样的玉骨冰肌。

弘历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折扇，他见过后宫三千佳丽，却从未见过这般将端庄与风流融为一体的气质。那女子行至厅中福身行礼时，衣袂飘然如谪仙临凡，连带着满堂的灯火都仿佛为之一黯。他忽然想起李太白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原来世间当真有人能将诗句活生生地走到眼前来。

这时那妈妈扭着水蛇腰上前，满脸堆笑地介绍道："这位爷可真是好眼力，这位便是我们翠华楼的头牌姑娘——苏小小。"她说着用绢帕虚指那抱琵琶的佳人，"小小姑娘弹得一手《霓裳》绝调，唱起曲儿来，连枝头的黄莺儿都要羞得闭口呢。"

妈妈忽地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惋惜："要说我们小小这品貌，这气度..."她故意顿了顿，眼角余光瞥着弘历的神色，"若不是命途多舛，就凭这通身的贵气，莫说是寻常官宦家的正头夫人，便是..."她故意欲言又止地掩口一笑，"便是进宫当个娘娘也尽够格呢！"

进忠一听这话，顿时变了脸色，厉声喝道："大胆！竟敢妄议..."话才出口半句，那老鸨吓得一个激灵，手中绢帕都掉在了地上，连连拍着心口道："哎哟喂！这位小哥怎的这般厉害，奴家不过说几句市井玩笑话..."声音都打了颤。

弘历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扫向进忠。进忠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慌忙躬身退到主子身后，却仍忍不住朝那老鸨狠狠剜了一眼。老鸨被这一眼瞪得腿软，扶着身旁的雕花栏杆才没跌坐在地。

弘历忽然轻笑一声，拿折扇敲了敲掌心："妈妈不必惊慌，我这随从最是个死心眼的。"这话一出，凝固的气氛才稍稍缓和，只是那老鸨再不敢胡乱开口，一个劲儿地用帕子拭着额角的冷汗。

弘历唇角微扬，手中折扇"唰"地一收："劳烦妈妈备个雅间，上几样时鲜小菜。"他眼风扫过抱着琵琶的佳人，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若小小姑娘得闲，不妨为在下奏上一曲。"

进忠闻言脸色一僵，磨蹭着从怀中掏出一枚足赤金元宝。老鸨子接过来时，那金子在她掌心翻了个跟头，烛光下黄澄澄的亮光映得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哎哟哟，贵客您可算找对地方了！"她甩着帕子在前引路，腰肢扭得比方才更欢，"不是奴家夸口，咱们翠华楼的'听雪轩'，那可是杭州城独一份的雅致——紫檀雕花隔扇，吴道子真迹的屏风，连茶盏都是前朝官窑的秘色瓷..."

穿过回廊时，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咚作响。进忠跟在最后，盯着老鸨脑后晃动的金步摇直咬牙，心里暗骂这老婆子聒噪——可一转眼看主子兴致正浓，只得把满肚子话又咽了回去。

酒过三巡，雅间的雕花木门被轻轻叩响。苏小小怀抱琵琶款款而入，面纱已除，露出一张芙蓉秀面。她眼波盈盈望向弘历，朱唇轻启："这位爷想听什么曲儿？"

弘历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烛光下只见佳人眉似远山，唇若涂朱。他放下酒杯温声道："姑娘最拿手的是什么？或者...你自个儿最中意哪支曲子？"

"奴家最喜欢的？"苏小小似是没料到这般问法，指尖无意识地拨过琵琶弦，发出清越的泛音。她抬眸细细打量着眼前人——虽看得出年纪稍长，可那通身的气度，那举手投足间的威仪，竟是她在这风月场中从未见过的。那些富商巨贾在他面前，倒像是沐猴而冠了。

她忽然将琵琶一转，指尖划过四弦如急雨："那便为爷奏一曲《霸王卸甲》吧。"这是极难的武曲，寻常歌姬根本不敢碰。琴音一起便是金戈铁马，却在最高潮处突然转作《霓裳》的柔板。她边弹边暗忖：这个男人危险，可那腰间的龙纹玉佩，言谈间不经意流露的贵气...若真如她猜测的那般，或许这就是她跳出火海的机缘。

进忠在旁听得心惊肉跳——这曲子前半段分明是暗喻楚汉相争，后半截又转成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典故。他偷眼去看主子，却见弘历正凝神望着苏小小翻飞的指尖，眸色深得望不见底。

暮色渐深，行宫里的鎏金宫灯次第点亮。嬿婉用过晚膳，倚在雕花轩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

"主子，要不要奴婢去前头问问？"春婵捧着新沏的龙井，小心翼翼地问道。

嬿婉轻轻摇头，发间的金累丝步摇纹丝不动："许是皇上被西湖夜景迷住了。"她端起茶盏，水面映出自己微蹙的眉尖，"再等等吧！"

春婵正要退下，忽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嬿婉眸光一亮，却见王蟾慌慌张张跑来："禀娘娘，进忠公公方才遣人回话，说...说万岁爷在酒楼听曲儿，让娘娘不必等了。"

茶盏"咔哒"一声搁在案上。嬿婉望着窗外某处突然亮起的灯火，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是么？那便传膳房温着燕窝粥。"她转身时，腕上翡翠镯子碰在紫檀桌沿，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