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内，烛火映着嬿婉沉静如水的面容。她端坐在上首，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边沿，眸光淡淡扫过跪在殿中的两人——小路子低眉顺眼，而三宝则绷紧了脊背，额角隐隐渗出细汗。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嬿婉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 “小路子，你向来机灵稳妥，日后十一阿哥身边的事，本宫就交给你了。”

小路子闻言，立刻重重叩首，嗓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激动：“奴才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负娘娘厚望！”

嬿婉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转向三宝。

三宝伏得更低，后背的衣料已被冷汗浸透。他心知自己身份尴尬——曾侍奉过皇后，如今若随意打发他去做个粗使太监，已是开恩，更遑论前程？

可下一瞬，贵妃的话却让他猛地抬头—— “三宝。”嬿婉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你曾是景仁宫的管事太监，若留在宫中，确实难有出路。”

她指尖轻点案几，缓缓道：“本宫思来想去…不如调你去畅春园，做个管事太监，如何？”

三宝瞳孔骤缩，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畅春园虽不比紫禁城权势煊赫，可那是皇上常去的行宫，油水丰厚不说，管事一职更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求不来的差事！他原以为自己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哪敢奢望这般前程？

“娘、娘娘……”他声音发颤，重重磕下头去，“奴才…奴才谢娘娘再造之恩！日后必定肝脑涂地，报答娘娘！”

嬿婉垂眸抿了口茶，掩去眼底的深意。 “记住你今日的话。”她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退下吧。”

待二人退出殿外，春婵忍不住低声道：“娘娘为何对三宝这般厚待？他毕竟是…”

嬿婉望着晃动的烛火，轻笑一声：“能用之人，何必计较出处？”

“况且——”她眸中闪过一丝冷光，“畅春园离紫禁城不远不近…正合适。”

春婵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主子，奴婢愚钝，还是不明白为何要让三宝去畅春园..."

嬿婉头也不抬，缝制手里的小衣裳："怎么？觉得本宫处置不当？"

"奴婢不敢！"春婵慌忙跪下，"主子做的决定自然都是对的，奴婢就是...就是..."

"就是觉得便宜他了？"嬿婉终于搁下手里的绣活，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春婵抿着嘴点点头。她记得清楚，当初他还差点打了自家娘娘呢！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珠帘噼啪作响。嬿婉抬手点了点春婵："你呀...记住，有时候给人一条活路，比断人生路更有用。"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热气氤氲中眉眼格外柔和："三宝是个聪明人，他会明白这份'恩典'的分量。更何况，三宝可没少帮着小路子打掩护…"

春婵这才坚定地点点头："奴婢明白了！主子放心，奴婢这就去安排。"

看着春婵匆匆离去的背影，嬿婉摇头轻笑。她抚过茶盏上细腻的纹路，目光渐深：“如懿，青樱…不管你是谁，本宫都会把你打入泥潭，再也爬不出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景仁宫成了紫禁城的禁地。每当夜幕降临，宫墙内便会传出阵阵凄厉的嚎叫，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哀嚎。

有时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有时是癫狂的大笑，偶尔还夹杂着器物砸碎的脆响，在寂静的深宫里格外刺耳。

新来的小宫女提着灯笼经过，被突然响起的一声尖叫吓得摔掉了灯笼。老太监连忙拽着她绕道："作死呢！这地方也敢走？"

"公公，那里头...究竟怎么了？"小宫女战战兢兢地问。

老太监讳莫如深地摇摇头："作孽啊..."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毛骨悚然的哭嚎传来，两人俱是浑身一抖，逃也似地快步离去。

值夜的侍卫们默契地远离那座宫殿，就连巡逻都刻意避开。唯独一人，死死守着大门，眼里都是死寂…

有胆大的透过门缝偷看，只见容佩披头散发地站在廊下，手里端着药碗，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娘娘，该用药了..."

而曾经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如今蜷缩在角落，形销骨立，再不见当年风采。

紫禁城的夏夜闷热难当，唯有景仁宫透着森森寒意。那里头住着的，早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是一对互相撕咬的恶鬼。

自从青樱被幽禁景仁宫，弘历的眸色便一日深过一日。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睛，如今像是淬了寒冰的刀锋，连嬿婉偶尔对上都会心头一颤。可每当更漏滴尽时，这个执掌天下的帝王就会变成另一个模样。

"婉婉..."弘历将脸埋在她颈窝，呼出的热气烫得惊人，"你不会离开朕的对不对？"

嬿婉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答，却依然柔声应道："不会，臣妾永远不会离开万岁爷。"

帐外烛花"啪"地爆响，弘历的手臂骤然收紧。他声音闷在她发间，竟透着一丝脆弱："琅嬅走了，高曦月走了，苏绿筠走了，意欢也走了...如今青樱...跟死了没区别…"话到此处突然哽住，只余沉重的喘息。

嬿婉轻轻拍着他微微佝偻的背脊，像哄永璐那般柔声道："臣妾在，永远都在。"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均匀的鼾声。嬿婉没有抬头，只是静静蜷缩在这个天下最尊贵的怀抱里。她比谁都清楚—— 她的万岁爷老了。

他既惧怕那些鲜活的年轻躯体，又贪婪地想要占有。既厌恶镜中渐生的白发，又痴迷于少女崇拜的目光。此刻睡着的帝王，不过是个害怕衰老的寻常男子。

嬿婉无声地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抚过他腰间松垮的皮肉。窗外，初夏的夜露正悄悄凝结在芍药花瓣上，就像岁月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的痕迹，无声无息，却不可逆转。

乾隆三十年除夕，紫禁城内张灯结彩，弘历于太和殿设宴。酒过三巡，皇帝突然颁下两道震惊朝野的谕旨：其一，宣布翌年二月初十启跸南巡。其二，晋封令贵妃富察氏为皇贵妃，特旨保留"令仪"封号，赐金册金宝，命其总理六宫事务。二月初八行册封礼。时值年节交替，这道册封旨意犹如除夕夜绽放的烟火，在后宫前朝激起阵阵涟漪。

暮色四合，长春宫的琉璃瓦上残雪未消，在暮光中泛着清冷的釉色。璟瑟与嬿婉踏着满地碎琼并肩而来，宫门开阖时带起一阵细雪纷扬。殿内烛火幽微，孝贤皇后的画像悬在正中，画中人身着朝服，凤眸含笑，璎珞垂珠间依稀还是当年统御六宫的端华模样。

璟瑟望着画像，喉间微微颤动："皇额娘..."话音未落，一滴泪已坠在织金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嬿婉默然立于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抚着腕间的玉镯——那是孝贤皇后所赐，十余年光景，玉色愈发温润。

穿堂风过，画中人的流苏璎珞在光影里仿佛动了起来。嬿婉望着那永远定格的笑容，轻声道："娘娘当年教导'持心如衡，以理御情'，这些年来......"话音忽滞，一滴清泪落在青金石地砖上，碎成几瓣晶莹，"臣妾都记得。"

"皇额娘..."璟瑟突然向前半步，泪水潸然而下，"嬿婉明日就要行皇贵妃册封礼了...她真的做到了...您高兴吗？"语声哽咽，似要将这些年的委屈与思念都倾吐在这画像之前。

嬿婉凝望着画中温柔如初的眉眼，声音轻缓："永琮如今身子硬实了许多，"她唇角微扬，却又染上愁绪，"只是这孩子固执，非要寻个两情相悦的才肯成婚，这些年不知推了多少桩好姻缘..."

殿外忽起一阵风，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恍若故人低语。璟瑟抬手轻触画轴边缘描金的云纹，呢喃道："皇额娘，璟瑟好想您啊..."

烛花爆响，画中人的眉眼在跃动的光影里愈发温柔慈蔼，珠玉流光间，仿佛真有目光垂怜而下，将满殿心事都笼在这融融暖意里。远处传来更鼓声，雪又开始落了…

二月初八这一日，内务府早早备下金册金宝，礼部官员于太和殿前陈设卤簿仪仗，钟鼓齐鸣，庄严肃穆。

嬿婉身着明黄缎绣彩云金龙朝服，头戴缀满东珠的皇贵妃吉冠，在女官的搀扶下缓步踏入大殿。她眉眼低垂，姿态恭谨，却掩不住唇角那一丝矜贵的笑意。

弘历高坐于龙椅之上，满含骄傲地注视着她，待礼官宣读册文完毕，亲自将金册授予她手中，朗声道：“朕惟典司宫教、率礼法于掖庭，今晋封尔为皇贵妃，赐号‘令仪’，望尔克勤克慎，表率六宫。”

嬿婉双手接过金册，深深叩首，声音柔婉坚定：“臣妾富察嬿婉，定不负皇上厚恩，尽心辅佐中宫，肃清宫闱。”

礼成，钟磬再鸣，百官朝贺。自此，富察氏位同副后，权摄六宫，无人能及。

时值乾隆三十年三月，御舟徐徐抵临杭州。春风拂柳，画舫凌波，正是江南最旖旎的时节。

于这位盛世君王而言，巡幸江南不过是一时雅兴。四海升平，仓廪丰实，九州大地处处皆是锦绣文章。自苍茫的关外雪原，到烟雨迷离的江南水巷；从巍峨的太行山色，到云贵高原的彩云之南——万里疆域，无不是他爱新觉罗·弘历的锦绣河山。

蠲免赋税，犒赏耆老；视察河工，考核吏治。明黄色的华盖所至之处，百姓箪食壶浆，官吏俯首听命。而更多的时候，他只需立于龙舟之上，远眺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看这太平盛世在他脚下徐徐展开。

西湖的烟波浩渺，灵隐的晨钟暮鼓，龙井的翠色新芽...江南的富庶风流，恰如这阳春三月的暖风，温柔地抚过这位帝王的眉梢。天下至味，山川大观，皆在掌握之中——这便是属于乾隆盛世的从容气度。

刚抵达杭州行宫，尚未来得及歇息，弘历就急不可耐地想要带着嬿婉去孤山游玩。一路乘船南下，舟车劳顿早已让嬿婉疲惫不堪。她虽强打精神，却掩不住面容间的倦色。弘历见她脸色苍白，眼底透着倦意，顿时心疼不已，当即打消了前往孤山的念头，只温声劝她好生歇息。

弘历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心中起了游兴便再难按捺。见嬿婉实在疲乏，虽不忍扰她休息，自己却终究坐不住。略一思忖，便换了身寻常商贾的便服，只带着进忠并几个精干的侍卫，悄悄从行宫侧门溜了出去。他步履轻快，眉眼间透着掩不住的兴致，倒像是偷溜出门游玩的大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