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

弘历一时语塞，喉结滚动了下，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就在他愣神的刹那，嬿婉已经灵巧地一旋身，跟着老鸨迈过了那道朱漆门槛。

"魏——"弘历伸手想拦，却只抓住了一缕飘散的香气。老鸨回头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绢帕轻挥："爷别站着呀，快里边请！"

进忠急得直扯弘历的袖子："主子，这..."话音未落，楼内突然传来嬿婉清亮的嗓音："艾大哥快来，这屏风上的刺绣好生精致！"那语调欢快得仿佛真是头回逛窑子的少年郎。

弘历闭了闭眼，额角突突直跳。他早该知道，他的婉婉哪是那么好糊弄的？今日这一出，分明是等着他自投罗网。眼下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跨进门槛，心里却暗暗叫苦——

楼内丝竹声声，嬿婉正站在那架"西子浣纱"紫檀屏风前，指尖轻抚过绣线，回头冲他嫣然一笑。灯火映照下，那身男装反倒衬得她眉眼愈发灵动，看得弘历心头一颤。老鸨在旁边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两位爷这边请，雅间早已备好了..."

雅间内，烛火摇曳，映得两人神色忽明忽暗。弘历正襟危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喉结滚动了几下，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艾大哥这是做什么？"嬿婉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指尖轻点桌面，"板着张脸，活像我欠了您八百两银子似的。"她故意拖长了声调，"您这样富甲天下的人物，总不会心疼这一顿饭钱吧…？"

弘历闻言，耳根微红，扭过脸去低声道："朕...我...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憋出一句，"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来？若被人知道..."

"知道又如何？"嬿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学着男子模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可是跟着艾大哥来的。您都不怕，小弟我怕什么？"她眼波流转，忽然凑近几分，"这么雅致的地方，吃酒听曲，谈谈心，雅~"

一个"雅"字拖得九曲十八弯，弘历听得心头一跳。正待说话，门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两人同时转头，只见珠帘轻挑，一个怀抱琵琶的窈窕身影正款款而入...

苏小小一袭天青色薄纱长裙如水波流动，飞天髻上簪着银丝步摇，行走间宛如月宫仙子踏云而来。嬿婉眼睛一亮，细细打量后不禁赞叹："小小姑娘果然名不虚传，这般清丽脱俗，当真是美而不妖，艳而不俗...果真令人一见难忘…"

苏小小抬眸间，正瞧见雅间内坐着那日匆匆离去的贵客，身边还多了位月白长衫的小公子。这小公子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竟比那位贵客还要矜贵三分。

"奴家见过两位公子。"苏小小福身行礼，琵琶在怀中微微倾斜，露出上面精致的螺钿镶嵌。她眼角余光瞥见那小公子正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那目光清澈透亮，却莫名让她背脊一凉。

嬿婉单手托腮，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着节拍："小小姑娘都会些什么曲子呀？"

苏小小抱着琵琶微微欠身："妾身为公子弹一曲《春江花月夜》可好？"

嬿婉闻言，忽然扭头看向弘历，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艾大哥，《春江花月夜》呢，你觉得如何？"

弘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紧，面上却强作镇定："都...都可以。"

"听见没？"嬿婉欢快地拍了拍手："我大哥说可以，小小姑娘快请开始吧。"她特意在"大哥"二字上咬了重音，眼角余光瞥见弘历的耳根已经红透了。

苏小小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垂眸调试琴弦时，唇角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当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时，嬿婉忽然倾身向前，亲自为弘历布了一筷子鲈鱼脍："艾大哥尝尝，可比宫...工部侍郎家的厨子手艺如何？"

苏小小指尖拨动着琴弦，耳中却将那句"工部侍郎"听得真切。琵琶声里，她眼波微转——能这般随意品评朝廷大员家厨的，这对"兄弟"的身份怕是非同小可。

《春江花月夜》的曲调早已烂熟于心，手指自有记忆般在弦上流转。苏小小一边弹奏，一边细细打量着二人：那位"艾大爷"虽然强作镇定，可握着酒杯的指节都泛了白；而这位"小公子"看似天真烂漫，可那眼睛里闪动的分明是促狭的光。

曲至中段，嬿婉忽然以箸击盏，跟着节奏轻哼起来。那嗓音清越，竟将原曲添了几分灵动。苏小小顺势变调相和，心中暗惊——这即兴的唱和，非精通音律者不能为。

"好！"一曲终了，嬿婉拍手称赞，"小小姑娘的琵琶果然名不虚传。"她忽然转向弘历，"艾大哥觉得如何？可比...上次在别处听的更妙？"

弘历正端着茶盏掩饰尴尬，闻言差点呛住。苏小小见状，抱着琵琶盈盈起身："若公子不嫌弃，妾身再奏一曲《汉宫秋月》可好？"她故意选了首深宫怨曲，想看看这位"小公子"作何反应。

嬿婉摇了摇头，手中的折扇"唰"地一收："这曲子太过哀婉，不好。换一个吧。"她眼波一转，唇角勾起一抹俏皮的弧度，"小小姑娘可会弹《十面埋伏》？"

苏小小指尖一颤，琵琶弦发出"铮"的一声轻响。她诧异地抬头，正对上嬿婉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这位看似娇弱的小公子，竟点名要听这首杀伐之气最重的武曲？

"公、公子确定要听《十面埋伏》？"苏小小迟疑道，"这曲子怕是会扰了二位雅兴..."

"无妨。"嬿婉执壶给自己斟了杯酒，笑意更深，"我就爱听这金戈铁马的调子。"说着还冲弘历眨了眨眼，"艾大哥说是不是？"

弘历此刻如坐针毡，手中的茶盏端起又放下。他太清楚嬿婉这是故意为之——那《十面埋伏》讲的不正是垓下之围？这小妮子分明是在借曲讽人！

苏小小深吸一口气，玉指在弦上猛地一划。霎时间，肃杀之音破空而出，仿佛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嬿婉听得入神，手指在案几上跟着节奏轻叩，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当曲子弹到项羽被困一段时，她忽然轻声叹道："这楚霸王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弘历一眼。

弘历终于坐不住了，起身道："时候不早..."话未说完，嬿婉已经笑着接话："是该回去了。小小姑娘的琵琶果然名不虚传，改日..."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再与艾大哥来讨教。"

苏小小抱着琵琶怔在原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今晚这场戏，比她在风月场中见过的所有戏码都要精彩。

弘历一路拽着嬿婉疾行，直到上了马车才松开手。车厢内静得可怕，只听得见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嬿婉却浑然不觉，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小小姑娘的琵琶弹得可真好，那首《十面埋伏》真是荡气回肠！还有那模样，啧啧..."她掰着手指细数，"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

"够了！"弘历突然一把将她拽到怀里，低头狠狠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嬿婉惊得睁大了眼睛，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龙涎香的清冽气息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声音。

这个吻带着明显的惩罚意味，弘历的牙齿甚至轻轻碾过她的唇瓣。直到感觉怀里的人儿快喘不过气，他才稍稍退开，却仍抵着她的额头："朕看你是越发大胆了。"

嬿婉双颊绯红，眼里还泛着水光，却忍不住噗嗤一笑："皇上这是承认去过翠华楼了？"话音未落，唇又被封住。这次温柔了许多，却也更让人招架不住。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嬿婉整个人跌进弘历怀里。他顺势将人搂紧，在她耳边低语："回去再收拾你。"那语气危险又暧昧，激得嬿婉耳尖都红透了。

嬿婉轻喘着按住他作乱的手："那皇上要先告诉臣妾...

"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那晚在翠华楼，到底听了多少支曲子？"

车外，进忠默默让车夫绕了远路。今夜西湖的月色格外好，照得水面银波粼粼，像极了某人眼里未褪的水光。

要说弘历对那位小小姑娘，确实存了几分心思。那样貌美的女子，又弹得一手好琵琶，说话时眼波流转，奉承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谄媚，又让人听了舒坦。

那日在翠华楼听曲时，苏小小斟茶的手法都透着雅致——素手执壶，三起三落，茶汤不溅分毫。她说话时总是微微垂眸，长睫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爷请用茶，这是今年新采的龙井，用虎跑泉水沏的。"

更难得的是，她谈吐不俗。弘历随口吟了半句诗，她便能自然地接上下句；说起西湖典故，她也能娓娓道来。这样的女子，比起宫里那些只会说"皇上圣明"的嫔妃，确实多了几分趣味。

可这些心思，在嬿婉拿着糖人说"像不像你"时，在嬿婉男装打扮却掩不住女儿娇态时，便都烟消云散了。说到底，那苏小小再知情识趣，终究是风月场中的手段；而嬿婉一个嗔怪的眼神，却能让他这个九五之尊心甘情愿地低头认错。

马车里，弘历看着怀中人泛红的耳垂，忽然觉得——什么知情知趣，什么委婉动听，都比不上眼前这个会吃醋、会耍小性子的人儿来得真实可爱。

这几日，弘历携嬿婉等人遍览湖山胜景，既登临孤山赏烟波浩渺，复往灵隐古刹参禅礼佛。

才得清闲，杭州知府又递了帖子，在府邸设下盛宴，再三恳请圣驾光临。弘历念及这位知府勤政爱民，又见他言辞恳切，终是颔首应允，给了这份体面。

是夜，弘历携嬿婉、白蕊姬等嫔妃赴宴。杭州知府夫人是个极会周旋的伶俐人，偏生知府乃汉人出身，其夫人裹着一双三寸金莲，在庭院间来回穿梭，招呼着诸位女眷。嬿婉瞧她莲步蹒跚，心下暗忖："这般纤纤玉足，可别在青石板上跌了跤。"不由多留了几分神。

酒至微醺，杭州知府面色泛红，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过于殷勤，竟唤来夫人的外甥女为大家弹唱一首。

屏风后倩影一晃，那姑娘方现出身形，嬿婉手中的茶盏便猛地一颤，溅出几滴香茗在锦缎袖口。她慌忙用帕子掩住失态，却掩不住眼底的惊诧——水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