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牢笼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与灼热的剧痛之间沉浮,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伊莎贝拉不知道自己在那片“鸦巢”废墟的血腥尘埃里躺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心口那如同烙印般的灼痛,以及灵魂深处那根冰冷、坚韧、连接着无尽深渊的暗红荆棘锁链的虚影感知,提醒着她噩梦的真实。
身体的恢复悄然而诡异。
最初是深入骨髓的虚弱,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抽走了骨髓,每一块肌肉都化作了棉絮。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然而,就在这极致的虚弱中,一股源自契约另一端、冰冷而精纯的生命力,如同涓涓细流,顺着那无形的荆棘锁链缓缓注入她干涸的躯壳。
破碎的伤口在看不见的力量下悄然弥合,被抽干的生命力缓慢但坚定地回流。更令人惊异的变化,发生在她的外表。
曾经因魔药而变得惊人的美貌,在契约之力的滋养下,正发生着某种超越凡俗的蜕变。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如今透出一种温润如玉、近乎半透明的质感,在昏暗光线下仿佛能自然生晕。
鸦羽般的黑发不再仅仅是浓密光泽,发丝深处似乎流淌着极细微的、如同星尘般的幽暗流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色泽变得更加深邃纯净,眼波流转间,天然带着一种引人沉沦的、混合着慵懒与神秘的漩涡感,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唇瓣的嫣红更加饱满鲜活,如同浸透了朝露的玫瑰花瓣。身姿也愈发玲珑有致,每一处曲线都仿佛被造物主精心雕琢,散发着浑然天成的致命诱惑。一种无形的、源自更高位格的“存在感”,如同无形的光环,自然而然地笼罩着她。
即使她此刻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地躺在废墟里,也如同一颗蒙尘的绝世明珠,无法掩盖其即将绽放的璀璨光芒。
当王宫搜寻的卫兵终于循着破坏的痕迹,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找到她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濒死的、狼狈的公主,而是一个躺在废墟血泊中、却美得惊心动魄、仿佛沉睡中的神女(或者说魔女)的存在。那份惊心动魄的美,甚至短暂地压倒了现场的惨烈景象带来的冲击。
……
伊莎贝拉被小心翼翼地抬回了王宫。这一次,待遇截然不同。
她不再被送回那个冰冷偏僻的角落寝殿,而是被安置在了一座靠近内廷花园、采光极好的华丽宫殿里。柔软的鹅绒床榻,带着清新花香味的被褥,熏着昂贵精金的暖炉驱散了深冬的寒意。源源不断的侍女和御医在她身边穿梭,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惊艳和小心翼翼的奉承。
国王威廉四世,她的“父亲”,在她苏醒后的第三天,亲自驾临。
威廉四世是个威严而略显阴鸷的中年男人,岁月和权谋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他穿着象征王权的深紫色天鹅绒长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斜倚在软榻上的伊莎贝拉身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伊莎贝拉此刻的容颜时,那双锐利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艳,随即被更深沉的、如同商人评估奇货般的精光所取代。
“伊莎贝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威严,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漠然,“看来这场‘意外’,倒是让你因祸得福。”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那目光仿佛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艺术品。“这份光彩…即便是你的母亲当年,也远远不及。”
伊莎贝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眸底深处冰冷的嘲弄。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欠身,做出虚弱顺从的姿态。心口的烙印随着国王的靠近,传来一阵细微的、冰冷的刺痛感。
“很好,”威廉四世似乎很满意她的沉默和这份惊人的蜕变。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精心修剪却覆盖着薄雪的冬景。“诺顿公国的使团,下个月初就会抵达。”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锁定伊莎贝拉,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决断。
“原本,考虑到你的…情况,为你安排的是与东境伯伦特伯爵的联姻。那是个富庶但影响力有限的边境伯爵,也算为你找了个安稳的归宿。”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交割。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更盛,“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这份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倾倒的…资本,值得更好的价码。”
他走近一步,带着皮革和雪茄混合气息的威压感扑面而来。伊莎贝拉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张美得不真实的容颜。
“阿什比公爵,凯洛斯·冯·阿什比。”威廉四世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谈论一桩大生意的满意。“诺顿大公的王储,公国第二顺位继承人,掌握着公国近半的军队和北境贸易航线。年轻,英俊,前途无量。他的正妻之位,一直悬而未决。”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伊莎贝拉的眼睛深处。
“而你,我亲爱的女儿,将是打开诺顿公国宝库,稳固王国北方边境,甚至在未来…施加更大影响力的,最完美的那把钥匙。”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却又冰冷得毫无温度。“阿什比公爵夫人…这个头衔,才配得上你如今的光彩。这比你母亲当年的联姻,意义重大百倍。”
伊莎贝拉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冰冷而窒息。她听懂了。她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打发到边境的、无用的女儿。她变成了一件稀世珍宝,一件国王陛下手中可以换取更大政治利益的、更高级的筹码。她的美貌,她的蜕变,不是因为被重视,而是因为被“估价”更高了。
花瓶?不,她连花瓶都不如。花瓶至少是被人欣赏的摆设。而她,是一件即将被包装精美、送往他国、用于交易的战略物资。一个空有绝色皮囊、被彻底利用的政治工具。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锦被之中,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契约烙印传来的、仿佛被无形锁链勒紧的冰冷窒息感。
“父王…”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虚弱的感激,“能为王国效力…是我的荣幸。” 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死寂的寒潭,映不出半点光彩。
威廉四世显然对她的“识时务”非常满意。他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如同达成交易的商人般的笑容。
“很好。好好休养。宫廷礼仪师和裁缝会立刻过来。你需要以最完美的姿态,迎接你的未婚夫,未来的阿什比公爵。”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侍从恭敬地捧上一个打开的锦盒。
里面是一套流光溢彩、镶嵌着无数细碎钻石和鸽血红宝石的首饰。项链、耳坠、手链,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一点小小的礼物,提前祝贺你,我亲爱的伊莎贝拉。”威廉四世的声音带着施舍般的慷慨。“从今天起,你的所有用度,按最高规格供应。你是我奥赛罗王国最璀璨的明珠。”
说完,他不再多看一眼,转身带着侍从们离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侍女们立刻围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将那套价值连城的首饰捧到她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艳羡和谄媚。
“殿下,您看这红宝石,多衬您的肤色!”
“这裙子是连夜从南方运来的月光绸,整个王国就这一匹!”
“陛下对您真是宠爱有加!”
宠爱?伊莎贝拉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珠宝堆砌、美得不似凡人的倒影。镜中的人,有着倾国倾城的容颜,眼神却空洞得如同精致的琉璃珠子。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心口的位置。隔着华丽的丝绸衣料,那荆棘烙印的存在感依旧清晰,冰冷而坚韧。它连接着深渊,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这个更加华丽、也更加令人窒息的镀金牢笼之中。
侍女们为她戴上项链,冰冷的宝石贴上肌肤的瞬间,她只觉得那锁链似乎又紧了一分。
阿什比公爵夫人?
呵。
不过是从一个冰冷的囚笼,被精心打包,送入另一个更遥远、更未知的金丝鸟笼罢了。而锁链的另一端,似乎还连接着某个更加恐怖的存在。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
笼中雀,披上了凤凰的羽衣。
可骨子里,依旧是那只渴望撕碎牢笼、却被命运层层加锁的困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