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白露。
沈砚秋站在渡头时,那雾正从水面漫上来。
不是江南常见的晨雾,是浓得化不开的乳白,像被人拧干的棉絮,一缕缕往骨头缝里钻。她裹紧了风衣,指尖捏着那张泛黄的寻人启事——三个月前失踪的考古学家照片上,背景正是这片水域,岸边歪脖子柳树上还挂着半块“青潭镇”的木牌。
“姑娘,回吧。”撑船的老汉把竹篙往泥里一戳,烟袋锅在船帮上磕出火星,“这雾锁着的地方,不是活人该去的。”
沈砚秋没动。她从挎包里摸出铜锁,那玩意儿生了层厚锈,锁孔里卡着半片干枯的荷叶。这是她记事起就带在身上的东西,算命的说,锁里锁着她的魂,丢了,人就找不着来路了。
“我找李教授。”她把寻人启事递过去,“他三个月前来过这儿。”
老汉的目光在照片上顿了顿,烟袋锅“啪”地掉在船上。“李教授?”他声音发颤,往雾里瞥了眼,“早没了——进了青潭镇的,就没人能走出来。”
话音刚落,雾里漂来只乌篷船。
船身没挂灯,却看得清船头立着个男人。玄色短衫,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湿泥。他没撑篙,船却像被雾推着,悄无声息地靠了岸。
“顾少爷。”老汉突然矮了半截,佝偻着背往后缩。
男人没理他,视线落在沈砚秋身上。那是双极冷的眼,瞳仁像浸在潭底的石,映不出光。“你要进镇?”他开口时,雾好像更浓了些,“知道规矩?”
沈砚秋握紧铜锁,锁链硌得掌心发疼。“什么规矩?”
“雾散之前,”男人抬手,指了指镇子深处,那里的雾浓得成了灰黑色,“进来的,就别想出去了。”
她还没来得及反驳,手腕突然被攥住。男人的掌心冰凉,带着水腥气,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我是顾深,”他凑近了些,沈砚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从今天起,你住镇东那间旧宅。”
“我不住——”
“要么跟我走,”顾深打断她,眼神扫过她怀里的寻人启事,“要么现在就喂鱼。”
雾里传来“哗啦”一声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船底蹭过。沈砚秋低头,看见水面浮着几缕暗红的丝,不知是水草,还是别的什么。
她最终被塞进了那只乌篷船。船篷低矮,顾深坐在对面,指尖转着枚铜钱,铜钱边缘磨得发亮。沈砚秋试图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总被雾吸了去。
不知漂了多久,船停了。顾深掀开船帘,外面是座爬满青藤的旧宅,门楣上挂着块匾,“沈府”二字被虫蛀得只剩个轮廓。
“进去。”他推了她一把。
沈砚秋踉跄着进门,转身时,正看见顾深的手按在胸口,那里的衣衫被雾打湿,隐约透出个暗红色的印记——像极了她铜锁上的纹路。
而那雾,已经漫过了门槛,把整个世界都吞了进去。旧宅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檐角的蛛网沾着雾水,垂成亮晶晶的帘。沈砚秋摸出火柴擦亮,火光在四面斑驳的墙上游走,照见梁上悬着的旧灯笼,红绸褪成了暗紫。
“吱呀——”
身后的门自己合上了。她猛地回头,顾深的身影已消失在雾里,只有门闩落下的闷响,像块石头压在心头。
火柴燃到了指尖,她甩开火星,摸到桌角的油灯。灯芯挑亮的瞬间,墙角的木箱突然“咚”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撞。
沈砚秋攥紧铜锁,一步步挪过去。箱子没上锁,盖缝里塞着半张泛黄的纸。她掀开箱盖,一股更浓的霉味涌出来,底下铺着件孩童的夹袄,针脚歪歪扭扭,领口绣着个模糊的“秋”字。
而那张纸,是半截日记。
“今日雾大,顾哥哥说潭里有水怪,不让我靠近。他给了我一把锁,说能挡水怪……”字迹稚嫩,墨水洇开了几个字,“……婆婆说,水怪要锁才能睡觉,不然会来抓小孩……”
最后一句被泪水泡得发皱:“爹说,我得把锁留下。”
沈砚秋的指腹抚过那个“秋”字,铜锁在掌心烫得惊人。她分明记得,自己的乳名就叫秋秋。
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拖沓,细碎,像有人光着脚踩在水洼里。
她吹灭油灯,摸到门后的扁担。门缝里透进雾的白,一个佝偻的影子贴着墙根移动,手里挎着的竹篮晃出药草味——是陈婆婆。
“沈姑娘,睡了吗?”陈婆婆的声音像被水泡过,黏糊糊的,“老身给你送点驱寒的药。”
沈砚秋没作声。她看见竹篮底下露出个东西,黑沉沉的,像是半截骨头。
“姑娘莫怕,”陈婆婆轻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院里打转,“这宅子啊,二十年前也住过个带锁的姑娘。后来……她就进潭里陪水神了。”
门板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沈砚秋攥紧扁担的手沁出冷汗。
“那姑娘的锁,”陈婆婆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门缝,“跟你怀里的,像不像?”
铜锁的锁链突然“咔啦”响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扯动。沈砚秋低头,看见锁孔里那半片干荷叶不知何时掉了,露出个细微的凹槽,形状竟与顾深胸口的胎记分毫不差。
院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雾却更浓了,从窗缝里钻进来,在地上聚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的,不是她的脸,是个穿红衣的女人,长发垂到脚踝,正对着她笑。
沈砚秋猛地后退,撞翻了油灯。瓷瓶碎裂的脆响里,水洼里的红衣女人消失了,只有雾在地上漫延,漫过她的鞋尖,带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突然想起顾深的话——雾没散之前,别想离开。
可现在看来,这雾里的东西,根本没打算让她活着等到雾散。沈砚秋摸到墙角的碎瓷片攥在手里,掌心被割得生疼,反而清醒了些。她贴着墙根挪到窗边,撩开破败的窗纸往外看——雾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粥,陈婆婆的身影早没了踪迹,只有院门口的石狮子被雾裹着,只剩个模糊的轮廓,眼窝处像是积着两团更深的黑。
她转身去翻那个木箱,指尖在孩童夹袄里摸索,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上烫着个“李”字。
是那个失踪的考古学家的本子!
沈砚秋的心猛地跳起来,油灯虽然碎了,好在还有半截蜡烛。她划亮火柴,借着微光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青潭镇的地形图,潭水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形似偃月,暗合古越国祭祀方位,潭底应有祭坛。”
往后翻,是密密麻麻的考据,提到“越人信水神,以活人为祭,祭器多为铜制,锁形为上”。其中一页贴着张拓片,是个铜锁的纹样,竟与她怀里那枚分毫不差,下面批注:“镇坛之钥,非血脉不能启。”
血脉……沈砚秋摸了摸自己的铜锁,又想起顾深胸口的胎记。
蜡烛“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了夹在页间的一张照片。黑白照片上,几个穿着长衫的人站在潭边,中间那个戴眼镜的正是李教授,而他身后的雾里,隐约能看见个穿玄色短衫的年轻男人,侧脸轮廓像极了顾深,只是眉眼间更温和些。
照片背面写着日期:民国六年,白露。
民国六年……沈砚秋掐指一算,那是二十年前。顾深今年二十六,二十年前正是六岁,绝不可能是照片上的人。那只能是……他的父亲?
正想着,院墙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掉进了水里。紧接着是顾深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痛:“别出来。”
沈砚秋攥紧笔记本,几乎是本能地冲了出去。
雾里能见度不足三尺,她凭着声音往潭边跑,脚下的石板路湿漉漉的,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快到潭边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掉在地上的灯笼,烛火已经灭了,竹架上沾着几缕暗红的丝——和昨天船底看见的一样。
“顾深?”她喊了一声,声音被雾吞了大半。
潭边的雾突然翻涌起来,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搅动。她看见顾深跪在潭边,背对着她,肩膀剧烈地颤抖,玄色短衫的后心处洇开一片深色,像是血。而他面前的水面上,浮着个模糊的影子,穿红衣,长发散开,正一点点往他身上靠。
“滚。”顾深的声音嘶哑,他抬手按住胸口,那里的胎记像是在发烫,红得吓人,“还没到时候。”
红衣影子顿了顿,突然转向沈砚秋的方向,雾气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指甲又尖又长,直冲着她怀里的笔记本而来。
沈砚秋下意识地把笔记本往身后藏,那只手却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她低头,看见自己胸前的铜锁正泛着微弱的光,锁孔里的凹槽亮得刺眼。
“带她走。”顾深猛地回头,脸色白得像纸,他看了眼沈砚秋手里的笔记本,又看了眼那只停在半空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别让她碰潭水。”
话音刚落,潭里突然掀起一股腥风,红衣影子尖叫着沉入水底,雾也跟着剧烈地旋转起来。沈砚秋被风卷得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摔进潭里,手腕突然被攥住——是顾深。
他的手心滚烫,和昨晚的冰凉截然不同,像是在发烧。沈砚秋这才发现,他胸口的胎记不仅红得发亮,还在一点点扩大,边缘处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盯着那片溃烂的皮肤,声音发颤,“你的胎记……还有那红衣东西……”
顾深没回答,只是拽着她往回走,力气大得惊人。他的脚步踉跄,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忍着剧痛,喉间溢出压抑的喘息。快到旧宅时,他突然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塞给她:“陈婆婆的药别碰,喝这个。”
瓷瓶里是深绿色的药汁,带着清苦的草木香。沈砚秋刚要问什么,就见他胸口的溃烂处突然渗出黑血,人晃了晃,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雾在这时又浓了几分,将顾深的身体半掩住。沈砚秋蹲下去扶他,指尖刚碰到他的衣襟,就听见潭的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女人的,又像是风穿过空谷的回响。
她低头看着昏迷的顾深,又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和铜锁,突然明白过来——这青潭镇的雾里,藏的根本不是水神,而是能要了顾深性命的东西。而她自己,或许就是那个唯一能解开这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