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八年的清明，渡口的雾比往年浓些。老张头的船泊在岸边，船头摆着三碗桂花酒，碗沿沾着新摘的石榴花瓣——那是陈婆婆生前最爱用的酒引子。
“顾小子，李家丫头，还有我那犟弟弟，”老张头拿起酒碗，往水里洒了些，“今年的青潭镇，可热闹了。”
水面荡开圈圈涟漪，雾里仿佛浮出几个影子：穿长衫的顾深父亲正低头称药，老木匠蹲在船头刻着木牌，陈婆婆站在药铺门口挥着手，鬓边的银发在雾里闪着光。
老张头摸出烟袋，烟丝里混着点晒干的桂花。这是沈砚秋教他的法子，说“陈婆婆当年总在烟丝里掺这个，说闻着甜”。他吧嗒抽了两口，望着潭对面的药铺——顾深和沈砚秋正带着念安晒药，小家伙举着个木锁跑来跑去，笑声穿过雾气，落在船板上。
“还记得不？当年你俩总偷偷往我船底塞纸条，”老张头对着水面笑，“一个问‘他今天抓药时看我了吗’，一个写‘她的头痛药该换方子了’，当我老眼昏花看不见呢？”
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映出他手腕上的旧伤——那是当年帮顾深藏账本时，被督查员的人砍的。伤口早结了疤，却总在阴雨天发痒，像在提醒他那些藏在雾里的日子。
雾散时，念安举着个新刻的木牌跑过来，牌上雕着艘小船，船上坐着个戴斗笠的老汉。“张爷爷，娘说这是您！”
老张头接过木牌，指腹抚过船舷上的刻痕——那是他当年在船板上偷偷刻的“平安”二字，刻了三十多年，木头都包了浆。“这小子的手艺，随他曾外祖父。”他把木牌塞进怀里，摸出颗糖塞给念安，“去，跟你爹娘说，晚上来我这儿吃粽子。”
念安跑远后，老张头收起酒碗，弯腰解开船绳。船缓缓驶离渡口时，他忽然哼起段旧调子，是民国六年那个雾夜，顾深父亲在船舱里教他的：“雾散了，船来了，丫头回家了……”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的蓝布衫，领口绣着个极小的“李”字——那是老木匠临终前给他缝的，说“你护了李家丫头一辈子，该让她知道你的心意”。
船到潭中央时，老张头忽然停了桨。水面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石缝里卡着半片铜锁，是当年阴阳锁碎裂时沉下去的。他捞起锁片，放在掌心晒着，阳光穿过锁孔，在船板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极了当年祭坛上的火光。
“都过去了。”他对着水面喃喃，把锁片重新扔进潭里。
水波接住锁片的瞬间，雾彻底散了。远处的药铺升起炊烟，念安的笑声混着沈砚秋的唤声飘过来，顾深的声音隔着水传来，带着点无奈的温柔：“念安，别追那只蝴蝶！”
老张头撑起船，往岸边划去。船桨搅碎水面的阳光，像撒了把碎金。他知道，这潭水记着所有事——记着阴谋与牺牲，记着等待与重逢，也记着那些藏在烟火气里，比金银更珍贵的日子。
就像他的船，载过秘密，载过鲜血，最终载着满船的桂花甜香，驶向了雾散后的晨光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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