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凤凰花瓣砸在星海中学的门牌上时，林野正在计算自己与高二（3）班教室的精确距离。从校门口到教学楼三楼最东侧，共计278步，每步间距65厘米，误差不超过3厘米——这是他转学过来三天内，用脚步和卷尺反复测量的结果。
分班表被他折成整齐的长方形，边角对齐裤缝。纸上“高二（3）班林野”的字迹是教务处老师写的，笔锋潦草，与他习惯的工整字体格格不入。就像这所号称“自由生长”的学校，处处透着与他格格不入的随性——校服可以敞开领口，走廊里能听见吉他弹唱，连公告栏都一半贴着考试通知，一半画着涂鸦。
“同学让让！”
一声炸雷似的吼声撞碎了林野的步频计算。他下意识侧身，肩背撞到身后的储物柜，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金属柜门上贴着的“篮球社招新”海报被震得卷了边，露出底下泛黄的旧海报，上面印着去年校运会的夺冠阵容，最中间的男生穿着7号球衣，笑得张扬。
林野抬头，视线恰好撞上那个男生。他穿着松垮的篮球服，号码“7”被汗水浸得发深，贴在麦色的皮肤上。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锁骨凹陷处，像颗透明的珠子。他正拽着个黄毛小子冲过走廊，球鞋在瓷砖上擦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
“夏风你他妈放手！”黄毛挣扎着骂，手腕被攥得发红，校服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半截青龙纹身贴纸——林野认出那是校门口文具店卖的廉价货，三块钱一张。
“欠？”被叫做夏风的男生猛地停步，反手把人按在墙上。力道大得让整面墙都晃了晃，墙上的班级合照噼里啪啦掉下来两张，玻璃相框摔在地上，碎成星点。他俯身时，篮球服领口拉大，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声音里带着没散尽的戾气：“你抢他限量版徽章时怎么不说‘欠’？那是他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准备送给他住院的妹妹。”
林野捏着书包带的手指蜷了蜷。指尖触到书包侧袋里的卷尺，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在原来的学校——那所规矩森严的重点中学，每次遇到这种场面，他都会用最快的速度绕开，保持3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可此刻，目光落在黄毛口袋里露出的半枚徽章上时，他听见自己开口了：“你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声音在喧闹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夏风回头，眉毛挑得能挂住钥匙串。他上下扫了林野一眼，目光在对方扣到最顶的衬衫纽扣、擦得锃亮的黑框眼镜、以及盖过脚踝的校服裤上停顿片刻，像是在打量某种稀有物种。
“你谁啊？新转来的？”夏风的声音带着点戏谑，舌尖抵着后槽牙，“看你这打扮，是从哪个修道院跑出来的？”
“林野。”他指了指黄毛口袋里露出的半枚徽章，金属边缘还沾着点薯片渣，“监控在那边第三个拐角，分辨率1080P，帧率25帧/秒，足够看清你俩的动作。你现在松手，去教务处调录像，比把他按墙上更有用。”
夏风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会被这么冷静地指点。他指尖的力道松了松，黄毛趁机挣开，骂了句“神经病”就要跑，却被夏风一把捞回来。这次没按墙上，而是拧着后领往教务处拖，像拎着只不安分的猫：“行啊新同学，敢不敢跟我去看看，到底是谁神经病？”
林野看着自己刚搬来的课桌。桌面左上角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风”字，大概是前任主人的涂鸦。又看了看被夏风拽着、还在挣扎的黄毛，对方的帆布鞋后跟磨塌了一块，露出灰色的袜子。最终，他还是迈开了脚步。
他有种预感，在这所号称“自由生长”的学校，他用卷尺和步频规划的平静日子，大概从第四天起，就要泡汤了。
教务处的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教导主任张秃子的大嗓门：“……所以这次必须给夏风记过！屡教不改！上上周把人饭盒扣篮球架上，上周把隔壁班的扫帚烧了，这周又动手打人……”
夏风一脚踹开大门，把黄毛推到办公桌前。塑料椅被撞得往后滑了半米，撞到暖气片发出“哐当”声。“张主任，你先看看这个。”他没管脸色铁青的教导主任，径直走到监控屏幕前，调出走廊的录像。
画面里，黄毛趁着学弟弯腰系鞋带，飞快地把徽章塞进自己口袋。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遍，甚至还对着镜头死角比了个耶。学弟的眼镜摔在地上，镜片碎了一块，他蹲在地上摸索镜片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兔子。
黄毛的脸瞬间白了，嘴里还硬撑着：“是他自愿给我的！他说……他说我比他妹妹更配戴这徽章！”
“自愿？”夏风冷笑，点开另一段录像——上周三放学后，黄毛在楼梯间堵住学弟，抢过他手里的徽章盒，还推了他一把。学弟的书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作业本散落一地，被他踩了好几个脚印。
张主任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猪肝色。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监控屏幕的光，看不清表情。“夏风，你就不能用点……文明的方式解决问题吗？”
“文明的方式？”夏风扯了扯嘴角，露出两颗小虎牙，带着点野性的笑，“我上周跟他好好说，让他把徽章还回来，他骂我多管闲事，还说要找人堵我。”他转向黄毛，“是不是？”
黄毛把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在微微发抖。林野注意到他的校服袖口磨破了边，鞋子是去年的旧款，鞋跟处贴了块创可贴，颜色已经发黑。
“林野同学，你也看到了，”张主任突然转向门口的林野，语气缓和了些，“这事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夏风靠在桌沿，抱着胳膊看他，眼里带着点看好戏的玩味；黄毛低着头，耳朵却竖得老高；张主任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像某种催促。
林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三人：“根据《中学生行为规范》第17条，抢夺他人财物应予以警告处分，并责令归还财物，赔偿损失。”他顿了顿，补充道，“学弟的眼镜镜片价格在150-200元之间，徽章价格根据淘宝同款查询，是328元。合计赔偿金额约500元。”
黄毛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恐：“我没钱！”
“那就让你家长来。”张主任终于拿出点教导主任的威严，“夏风，你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动手打人也不对，写份检讨，明天交上来。”
“凭什么？”夏风皱眉，“我是帮人讨公道。”
“讨公道也不能动手。”林野突然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用多大的力推他，自己也会受到多大的反作用力。物理课教过。”
夏风愣了愣，随即笑了。这次的笑不像刚才的野性，带着点意外的纵容，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行，学神说了算。我写。”
走出教务处时，夕阳正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夏风把校服外套往肩上一搭，拉链滑到胸口，露出里面印着篮球队标志的黑色T恤。“你倒是挺会搬条例。”
“条例是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林野说，“就像物理公式，是为了预测结果。”
“那你预测下，我下次会不会再动手？”夏风凑近一步，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交叠，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林野后退半步，拉开安全距离：“如果有人再抢东西，你还是会管。但可能不会再动手，因为知道有更有效的方式。”
夏风挑眉：“你倒挺懂我。”他转身往篮球场走，步伐很大，“喂，学神，体育课一起来打球？”
“我要去图书馆。”林野拒绝，语气平淡无波。
“图书馆有什么意思？”夏风回头，阳光落在他发梢，像镀了层金，“打球比做物理题有意思多了。”
林野没说话，只是握紧了书包里的卷尺。他看着夏风跑向篮球场的背影，那个7号球衣在风中扬起，像面小小的旗帜。他想起刚才监控里学弟的样子，突然觉得，或许这所学校并不全是糟糕的“变量”。
上课铃响时，林野走进高二（3）班教室。他的新同桌——一个扎着高马尾、发梢挑染成蓝色的女生——冲他眨了眨眼。“你就是林野？我叫赵晓晓，广播站站长。”她的声音像蹦豆子，“刚才你跟夏风一起从教务处出来？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林野放下书包，刚要开口，就听见后排有人喊：“夏风回来了！”
他抬头，看见夏风顶着一头汗冲进教室，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巧的是，就在林野的斜后方。他把篮球往桌底下一塞，冲林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嘴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课本，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身后的动静——拉开椅子的声音，翻书的声音，还有……用笔杆轻轻敲桌子的声音，节奏和篮球的拍击声很像。
他翻开物理课本，目光落在第一页的公式上：F=ma。力等于质量乘以加速度。可他算不出，刚才夏风靠近时，自己心跳的加速度是多少。
窗外的篮球场传来“砰、砰”的拍球声，像某种不知名的信号，在九月的风里，敲开了他平静生活的裂缝。
下课铃响时，赵晓晓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跟你说，夏风虽然看起来凶，但人超好的！上次我被外校的人堵，就是他帮忙解围的。他还会给流浪猫喂食，会帮食堂阿姨收拾桌子……”
林野听着赵晓晓絮絮叨叨地讲着夏风的“英雄事迹”，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后瞟了一眼。夏风正和篮球队的队友讨论着什么，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投篮的姿势，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很清晰，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锐气。
“他为什么总打架？”林野突然问。
赵晓晓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压低声音，“初中时他最好的朋友被人欺负，他上去帮忙，结果被打骨折了。从那以后，他就见不得有人被欺负，总想着自己扛。”
林野的笔尖顿了顿。他想起自己的初中，那个因为他拒绝帮忙作弊而疏远他的同桌。原来同样的“保护”，有人用沉默，有人用拳头。
放学时，林野在图书馆门口遇到了监控里的那个学弟。男生戴着副新眼镜，镜片闪闪发光，看到林野时，他愣了愣，然后鞠躬：“谢谢学长。”
“我没做什么。”林野说。
“夏风学长说是你提醒他调监控的。”学弟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小的笔记本，“这是我画的篮球队漫画，送给你，谢谢你和夏风学长。”
笔记本上画着几个Q版的篮球运动员，其中一个穿着7号球衣，正把抢来的徽章还给一个戴眼镜的小男生。画风稚嫩，却很用心。
林野接过笔记本，指尖触到学弟温热的手指。“谢谢。”
学弟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学长再见！”
林野看着他跑远的背影，突然想起夏风刚才在教室的笑容。他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画着个大大的笑脸，旁边写着：“世界上有两种英雄，一种会打架，一种会算数，都很厉害！”
夕阳把图书馆的影子拉得很长，林野站在台阶上，手里的笔记本被风吹得哗哗响。他抬头看向篮球场，夏风正在投篮，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空心入网。他跳起来欢呼的样子，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林野突然觉得，或许他可以调整一下自己的“规划”。比如，明天体育课不去图书馆，去看看夏风打球。
他低头看了看笔记本上的7号球衣，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在这所充满变量的学校，或许偶尔打破计划，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二天体育课，林野果然出现在篮球场边。他抱着本物理习题册，却一页也没看进去。夏风正在和队友打比赛，那个7号球衣在人群中穿梭，像道灵活的闪电。
“喂，学神，来看我打球？”夏风暂停时，拿着矿泉水走过来，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滴在他锁骨上。
“路过。”林野嘴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篮球。
夏风笑了，把没开封的矿泉水塞给他：“帮我拿着。”然后转身跑回球场。
林野握着冰凉的矿泉水瓶，看着夏风投篮的背影。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突然觉得，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好像不如这道投篮的弧线有趣。
比赛结束时，夏风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怎么样，我刚才那个三分球帅不帅？”
“不符合物理最优角度。”林野说，“投射角应该是45度，你刚才偏了3度。”
夏风愣了愣，随即大笑：“学神，你能不能别总说这些？”他凑近一步，声音压低，“下次我教你打球，让你知道什么叫感觉，比公式靠谱多了。”
林野的脸有点热，没说话，只是把矿泉水瓶递给他。瓶身上已经印上了他的手指印，和夏风的指纹重叠在一起。
夕阳西下，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影子在地面交叠又分开，像两个正在靠近的齿轮。林野知道，自己平静的生活已经被打破，但他并不像预想中那样抗拒。
或许，和夏风这样的“变量”碰撞，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合力”。林野看着前方的路，突然开始期待，这段未知的旅程会通向何方。
他不知道的是，夏风回到宿舍后，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投篮姿势，还特意查了“45度投射角”的资料。而林野回到家，在物理习题册的扉页，悄悄画了个小小的篮球。
两个原本轨迹不同的齿轮，从碰撞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悄悄转动，朝着同一个方向。而星海中学的凤凰花，还在九月的风里，簌簌落下，像在为这段新的旅程铺就红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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