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槐花胡同初相见

时值初夏，京城西角的槐花胡同飘着满街甜香。镇北侯府的小少爷严峫刚满八岁，正是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年纪，此刻正猫着腰蹲在墙根下，手里攥着根柳枝，聚精会神地盯着墙缝里一只灰扑扑的蟋蟀。

“小爷我今天非逮着你不可！”他嘀咕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一身宝蓝色的锦缎短打沾了不少泥点，显然又是刚从哪儿野回来的。

隔壁院的王二柱带着两个跟班凑过来，老远就喊：“严峫！你爹回来了！刚看见侯府的马车进胡同口了！”

严峫手一抖，柳枝差点戳进墙缝里。他猛地回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瞎嚷嚷什么？我爹回来就回来，关我屁事——”话没说完，听见自家府里传来老妈子“小少爷跑哪儿去了”的呼喊，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骨碌爬起来，“先不跟你们玩了，我得撤！”

他撒腿就往胡同深处跑，跑过第三个门院时，却猛地刹住了脚。

那是个不起眼的青灰色院门，门楣上连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只在门环旁斜斜倚着半块青石板。门口的石阶干干净净，阶边摆着两盆半枯的兰草，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小男孩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那孩子看着比严峫略小些，身量清瘦，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烈日的冷白，睫毛很长，垂着眼时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看书的样子很静，连胡同里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似乎都比他的呼吸声更响些。

严峫长这么大，见过的要么是像他一样上蹿下跳的纨绔子弟，要么是府里谨小慎微的下人，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孩。他顿觉新鲜，刚才被老爹回家勾起的慌张也忘了大半，几步凑过去，故意用脚碾了碾地上的槐花瓣，发出哗啦的声响。

那孩子抬了抬头。

他的眼睛很亮，却不像寻常孩童那样带着好奇或怯生，反而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清冷冷的，带着点审视的意味，仿佛在看一只突然闯入视线的、聒噪的麻雀。

“你是谁？”严峫双手叉腰，摆出他在胡同里称王称霸的架势，“这是我家隔壁，你怎么在这儿？”

那孩子合上书，封面很旧，是本磨掉了角的《论语》。他站起身，比严峫矮小半个头，却站得笔直，声音也清清朗朗的：“我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严峫撇撇嘴，这破院子还没他家马厩大，“你爹是谁？在哪个衙门当差？”

孩子抿了抿唇，没直接回答，只道：“我姓江，名停。”

“江停？”严峫咂摸这两个字，觉得跟这孩子一样，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淡，“这名字不好听，跟冻住了似的。”

江停没接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像是藏着点什么，让严峫莫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傻气。他挠了挠头，正想再说点什么显显威风，就听见自家府里传来管家焦急的呼喊：“小少爷！您在哪儿啊？侯爷找您呢！”

严峫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早上偷偷把老爹的宝贝砚台摔了个豁口的事，顿时没了扯皮的心思。他冲江停龇了龇牙，撂下一句“我叫严峫，以后这胡同归我罩着”，就像只受惊的小豹子，一溜烟跑没了影。

江停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的背影，轻轻蹙了下眉。他低头看了看被严峫踩碎的槐花瓣，弯腰捡起一片沾了泥的，指尖捻了捻，又慢慢松开。

风卷着槐花飘过青石板路，远处传来镇北侯府隐约的训斥声，江停重新坐回门槛上，翻开书，目光落在“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那一行，却有片刻没再动。

胡同里的甜香还在弥漫，只是不知为何，似乎悄悄掺进了点属于少年人初遇时的、带着棱角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