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峫十七岁这年,已是巡防营里最年轻的队正。他没辜负当年的豪言,刀枪骑射样样精通,论起抓贼追凶的本事,营里的老兵都要让他三分。只是那股桀骜劲儿半点未改,常因不服管束被上司训斥,偏生每次都能凭着利落的手段把案子办得漂亮,倒让上头又气又爱。
这日傍晚,严峫刚带着弟兄们端了个聚众赌博的窝点,一身灰土地回营,就被副将叫住:“严队正,侯爷在帐外等你。”
严峫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我爹来干嘛?又要念叨我练字?”
副将无奈地摇头:“侯爷脸色不太好,好像是为了城西那桩灭门案。”
城西张家灭门案是近几日的大案,一家五口一夜之间被人屠戮殆尽,现场惨烈,却没留下半点有用的线索,连巡防营最有经验的老仵作都束手无策。严峫这几日正铆着劲追查,只是苦于没有头绪。
他掀帘出帐,就见镇北侯穿着一身常服,背对着他站在帐外的老槐树下。夕阳的金辉透过叶隙落在父亲鬓角,竟已染上了些许霜白。
“爹。”严峫收敛了几分顽劣,走上前。
镇北侯转过身,眉头紧锁:“城西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查。”严峫老实回答,“现场被人清理过,凶器没找到,邻居也没听到动静,像是……”
“像是老手作案,干净利落,不留痕迹。”镇北侯打断他,语气沉得像压了铅,“你可知张家是什么来头?”
严峫一愣:“不是说只是普通商户吗?”
“普通商户能藏着三箱前朝的官银?”镇北侯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从张家地窖搜出来的账册,上面记着的,是十年前漕运贪腐案的往来明细。”
严峫猛地睁大眼睛。十年前的漕运案震动朝野,涉案官员数十人,最后却因“证据不足”草草结案,没想到竟藏着这样的隐情。
“这案子已不是巡防营能管的了。”镇北侯将账册递给他,“朝廷派了人来,明日就到。你只需把查到的线索如实上报,别掺和太深。”
“凭什么?”严峫攥紧账册,指节泛白,“张家五条人命,难道就因为牵扯到旧案,就要让凶手逍遥法外?”
“糊涂!”镇北侯呵斥道,“那伙人敢动张家,就不怕把事情闹大,背后定然有人撑腰。你一个小小的队正,硬碰硬只会粉身碎骨!”
严峫梗着脖子,正要反驳,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快马踏着暮色奔来,马上的兵卒翻身下马,手里捧着一封火漆印的公文:“报——京城来的特使已到营外,点名要见严队正!”
镇北侯脸色微变:“来得这么快?”
严峫心里也犯嘀咕,跟着父亲往营门走去。远远就见营门口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青年,身形清瘦,背着个半旧的书箱,正仰头看着营门上方的“巡防营”匾额。夕阳的光勾勒着他的轮廓,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唇色很淡。
听见脚步声,青年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严峫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猛地停跳了一拍。
是江停。
五年未见,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宇间的沉静更甚,一双眼睛依旧清冷淡漠,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藏着比当年更复杂的东西。他看着严峫,目光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是……”镇北侯显然没认出他。
“在下江停,奉旨查办漕运旧案及张家灭门案。”江停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这位便是严队正?”
他的目光落在严峫身上,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物件。
严峫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那些脱口而出的质问、惊讶,全都卡在了嗓子眼。他想起五年前那个紧闭的院门,想起地上沾了尘土的油条,想起那句“凡案皆有迹”——原来他不是消失了,只是走到了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是。”严峫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字,声音有些发哑。
江停没再多看他,转向镇北侯:“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关于张家案的现场勘验,我需要严队正陪同。”
镇北侯看看江停,又看看脸色难看的儿子,点了点头:“自然。”
三人往营房走,一路无话。严峫落后江停半步,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他走路的姿势很稳,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莫名的节奏感;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书箱带子的样子,和当年接过糖糕时如出一辙。
到了帐中,江停从书箱里取出一叠纸,竟是张家灭门案的现场图,上面用朱笔圈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
“这是我根据仵作的验尸格目重绘的。”江停指着其中一处,“死者致命伤皆在咽喉,切口平整,深度一致,凶手用刀极稳,应是惯于用刀之人。但有一点奇怪——”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严峫:“严队正发现现场有什么异常的气味吗?”
严峫一怔。他记得现场只有血腥味和尘土味,没什么特别的。
见他摇头,江停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塞:“这是从张家后院的泥土里提取的,有淡淡的杏仁味。”
“杏仁味?”严峫皱眉,“难道是……砒霜?”
“不是砒霜,是氰化物。”江停将瓷瓶收好,“凶手先用氰化物迷晕众人,再动手杀人,所以邻居才没听到动静。但他为何多此一举?要么是怕打不过张家男丁,要么是……”
“要么是想掩盖什么。”严峫接过话头,多年查案的本能让他暂时压下了心绪。
江停看了他一眼,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严队正说得对。而且,这氰化物的纯度很高,寻常商户根本得不到,多半来自官府的药库。”
话题一旦落到案子上,两人之间的僵硬似乎缓和了些。严峫说起自己查到的线索——张家最近与漕运总署的一个管事往来密切,案发前一晚,曾有人看到那管事出入张家后门。
江停听得很认真,偶尔在纸上记几笔,指尖的墨痕落在纸上,力道很轻。
“那管事现在何处?”
“跑了,今早发现人去楼空。”严峫有些懊恼,“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江停放下笔,站起身:“带我去现场看看。”
夜色已深,张家宅院笼罩在一片死寂中。灯笼的光惨白地照在地上的血迹上,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江停没戴手套,直接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地上的划痕。
“这里有拖拽的痕迹,”他指着一处浅沟,“凶手移动过尸体,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严峫凑过去看,果然有一道不明显的沟痕,之前被血迹盖住了,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你怎么知道……”
“凡案皆有迹。”江停打断他,语气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就像你当年追贼时,能从脚印看出对方的去向。”
严峫的心猛地一颤。原来他还记得。
江停没理会他的神色,继续往前走,在院中那棵老梨树下停住脚步。他弯腰捡起一片枯叶,叶子背面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严峫问。
江停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尖轻嗅:“是朱砂。而且是官用的朱砂,里面混了铅丹。”
他忽然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张家的账册藏在地窖,凶手没找到,却在院里留下朱砂——他要找的,或许不是账册,而是与漕运案相关的信物,一件用朱砂标记过的东西。”
严峫豁然开朗:“我这就让人搜!”
“不必。”江停摇头,“凶手没找到,定会再来。我们守着便是。”
两人并肩站在梨树下,夜色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五年前槐花胡同的动静。
“你当年……”严峫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为什么不告而别?”
江停沉默了片刻,月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有些事,身不由己。”他淡淡道,“就像现在,你我虽站在这里,目的却未必相同。”
严峫皱眉:“什么意思?”
“严队正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江停转过身,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其他的,不必多问。”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厢房,留下严峫一个人站在原地。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严峫看着江停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他好像还是那个捧着《洗冤录》的清冷少年,又好像变成了一把藏在鞘中的剑,锋芒内敛,却带着刺骨的寒。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手抓过贼、握过刀,沾过血也写过字。五年前他不懂江停的沉默,五年后他依旧不懂。
但他知道,从江停出现在营门口的那一刻起,有些被尘封的东西,已经开始松动了。就像张家案的线索,就像当年未解的疑惑,终究会在某个时刻,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严峫握紧了腰间的佩刀,目光投向江停消失的方向,眼底燃起一丝不服输的火苗。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想做什么,这案子,我跟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