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在玻璃上肆意流淌,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仅存的薄荷糖,糖纸发出细碎、微弱的沙沙声,仿佛记忆深处唯一还能触碰的回响。三个月前,宋辉瑞似乎还站在这里,他推开窗就能驱散整座城市的阴霾。如今雨幕沉沉,只余一片荒芜的寂静。他和那场雨,仿佛从未存在过。
“牧潼,该吃药了。”护士的声音带着程式化的轻快。我的目光粘在窗外模糊的街景上,徒劳地想穿透雨帘,抓住些什么。那时,门总是被轻轻推开,带着室外的凉意和雨水的气息。宋辉瑞会随意地靠在我书桌旁,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裹着浅绿糖纸的薄荷糖,指尖带着微凉,轻轻搁在我摊开的书本上。
“喏,”他声音里有种轻松的笃定,像在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尝尝这个,新口味。”那清冽的甜意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书页上那些纠缠不清的文字线条,仿佛都奇异地舒展、清晰了一瞬。他从不问“你好点没”,但那枚小小的糖,总能在心头的铅云里,凿开一丝微光。
记忆的潮水更深地漫上来。也是一个这样湿漉漉的清晨,世界灰得像一块脏抹布。我蜷在沙发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
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是煎蛋在热油里“滋啦”欢唱的脆响,接着是吐司机“叮”的一声轻跳。宋辉瑞端着盘子出来,金黄的煎蛋卧在烤得焦黄酥脆的吐司上,旁边一小碟切成小块的苹果和奇异果,水灵灵的。
“凑合垫垫,”他把盘子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顺手抽了张纸巾擦掉溅到手背的油星,“空着肚子,连叹气都费劲。”我抬起沉重的眼皮,他额前有几缕碎发被厨房的热气熏得微微汗湿,眼神却清亮,专注地看着那盘食物,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艺术品。
我拿起叉子,冰冷的指尖触到温热的盘沿,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煎蛋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
我低头,沉默地吃着,咸涩混着食物朴实的温热,一点点渗入冻僵的四肢百骸。
他就在旁边,翻着我随手扔在地上的画册,偶尔指着一幅画嘀咕一句“这颜色挺有意思”,不问缘由,也不试图安慰,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像房间里一个恒定温暖的背景音。
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碎片,拼凑起他无形的支撑。
论文卡在死胡同,对着屏幕,指尖冰凉,思维凝固。宋辉瑞不知何时拖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膝盖轻轻碰了碰我的。
他翻着自己带来的厚厚一本摄影集,偶尔抬头看我屏幕一眼,指着某个被我反复删改的段落,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这句不是挺好的?删它干嘛?” 然后,在我茫然的目光中,他站起身,把桌上早已冷掉的半杯水拿走,几分钟后,一杯温热的牛奶被轻轻放在我手边,杯壁暖着掌心。
“歇会儿,眼睛都直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催促。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图书馆的顶灯嗡嗡作响,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杯中牛奶散发的微甜暖意,奇异地编织成一张网,托住了我下坠的焦灼。
想到小区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深夜像一座孤岛。我习惯性地在冷柜前犹豫,指尖在两盒不同口味的牛奶上游移。“草莓的吧,”宋辉瑞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下巴朝那个方向扬了扬,“你上次不是说这个甜度刚好?”他语气笃定,仿佛记得我所有微不足道的偏好。结账时,我拿出手机,他顺手从收银台旁的货架上拿下一小条薄荷糖,丢进购物篮,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喏,存货。”他冲我眨眨眼。走出门,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他接过我手里的袋子,把其中一盒草莓牛奶塞回我手里,自己拆开那条薄荷糖,剥开一粒丢进嘴里,绿色的糖纸被他随手揉成一团,精准地弹进几步外的垃圾桶。那轻微的“啪嗒”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路灯昏黄的光线把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我脚边。我握着那盒温热的牛奶,冰冷的指尖一点点回暖。
想到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放学路上的人浇得措手不及。
我缩在公交站牌下,看着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一把深蓝色的伞毫无预兆地撑开在我头顶,隔绝了瓢泼的世界。“就知道你没带。”宋辉瑞的声音带着点湿漉漉的笑意,他半边肩膀很快就被斜飞的雨点打湿,深色的布料洇开一大片水渍。
他浑然不觉,或者根本不在意,只是把伞柄稳稳地握在靠近我这边,伞面微微向我倾斜,像一个无声的庇护所。雨水在他那边的伞沿连成珠串落下,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们沉默地走着,鞋底踩在积水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混合着雨水和洗衣粉干净的气息,驱散了阴冷天气带来的瑟缩感。
他一路把我送到单元门口,看着我进去,才转身,举着那把明显倾斜的伞,消失在雨幕里。楼道里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回忆的暖流尚未退潮,心理诊室那扇沉重的门已在面前打开。王医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静。
“牧潼,”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关于宋辉瑞,我们需要更深入地回溯和澄清。你确定他是你大学时的同学?”他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我们查阅了所有相关年份的学生档案、照片、活动记录……没有任何一个叫宋辉瑞的人与你同届,或者同系。”
图书馆并肩的灯光、便利店精准的推荐、雨伞下倾斜的温暖……所有那些细碎真实的触感瞬间冻结。
不可能!那些支撑着我熬过无数个日夜的细节,那些无声渗入生活的暖意,怎么可能是假的?脚下的地面轰然塌陷。
“再看看这个。”王医生指尖轻点,墙壁上的屏幕亮起刺眼的光。是那个无比熟悉的便利店。
监控录像日期清晰:两个月前深夜。画面中的我,穿着那件米白色的毛衣,独自站在冷柜前。
拿起两盒牛奶,犹豫片刻,放回一盒,拿起另一盒草莓味的。然后,我侧过身,对着身旁的空气,嘴唇清晰开合,脸上甚至浮现出征求意见般的浅笑。
接着,我抬起手,对着那片虚无的空气,做了一个递东西的动作……屏幕上,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在惨白灯光下被拉长变形,身侧空空如也。地上,也根本没有那枚被想象中弹入垃圾桶的绿色糖纸。
“不……”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只能挤出破碎的音节。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撕裂。
图书馆的灯光、便利店的暖光、雨伞下的微光……所有那些被他“存在”点亮的光晕,在监控冰冷无情的注视下,骤然熄灭,暴露出底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虚构。那些支撑我的细节,成了证明我疯狂的铁证。
王医生的声音穿过尖锐的耳鸣,遥远而清晰:“……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牧潼。当现实的负荷超出了你能承受的极限,你的大脑……为你创造了他。宋辉瑞,是你内心最深处渴望的具象化——那个在你寒冷时递来牛奶的人,在你迷茫时点破方向的人,在你淋雨时倾斜伞面的人……是你潜意识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完美的同行者与庇护所。”
灵魂被撕扯的剧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王医生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的理解:“牧潼,这个‘同行者’,他确实陪你走过了最难的路。但现在,他成了你的牢笼。”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却穿透力十足,“真正的痊愈,不是抹杀他曾经‘存在’过的意义,而是让你自己长出他曾‘给予’你的那些力量——**感知细微温暖的能力,在寒冷中为自己点一盏灯的勇气,以及独自撑伞面对风雨的脊梁。 你不再需要一个虚构的‘他’,来替你行走和承担。”
接下来的日子,记忆如同被投入强效漂白剂的旧照片。药片每日吞下,苦涩在舌根蔓延。仪器贴在太阳穴上,微弱的电流像无形的刻刀,在记忆的胶片上反复刮擦、修正。每一次治疗结束,都像从一场漫长的跋涉中归来,精疲力竭。而关于宋辉瑞的痕迹,连同他渗入生活的每一个细小的暖意——图书馆的轻触、便利店的推荐、雨伞的倾斜度、指尖薄荷糖的微凉——都在这持续的“刮擦”中,被一点点剥离、褪色、风化。
起初,是场景的轮廓模糊。图书馆的灯光是顶灯还是台灯?便利店冷柜的具体位置?雨伞是深蓝还是藏青?这些细节像水渍在阳光下蒸发。接着,是他存在的感觉。那种身侧有人安静翻书带来的安心感,那种有人记得你牛奶偏好的笃定感,那种伞面向你倾斜时传递的无言庇护感……开始变得稀薄、飘忽,如同抓不住的风。
最后,是他本身。那张曾在昏暗光线下对我微笑的脸——眉毛的弧度、眼中映出的灯光、嘴角上扬时牵动的细小纹路——开始像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一圈圈荡漾开,然后彻底破碎、消散。我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那个在无数个脆弱时刻为我递来牛奶、撑起伞、剥开糖纸的影子,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空茫的虚无。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无声地吞噬着所有试图回流的暖意,也吞噬着那个曾被如此细致“呵护”过的、依赖着的自己。
最后一次坐在纯白的诊室里,王医生递过一份报告。“牧潼,恢复得很好,可以出院了。”他语气温和,带着释然。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暮色温柔地包裹着湿漉漉的城市,霓虹初上,在水洼里投下晃动的光影。我站在窗边,指尖习惯性地探进口袋,那里空空荡荡,再也没有糖纸的窸窣声响。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薄荷气息,不知从记忆哪个幽深的角落逸出,乘着雨后微凉的晚风,拂过鼻尖。心脏深处某个早已沉寂的角落,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一根早已锈蚀的针,被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猝然拨动。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触到脸颊,一片冰凉湿意。
雨后的风带着尘埃落定的气息吹入。我茫然凝视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道,那抹微弱的薄荷香已消散无踪。手心的湿润如此真实,却再也无法对应一个温暖的姓名和那些琐碎的日常——身体记得那场漫长的暴风雨,灵魂却遗忘了曾与之同行的、虚构的港湾。这空茫的泪痕,是告别后,唯一真实存在过的印记。
我转过身,走向门口,目光扫过桌角那个空了的玻璃杯,脚步微微一顿。一种近乎本能的下意识,让我伸出手,握住了那个冰凉的杯壁,指尖摩挲着,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种温热的熟悉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