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了。
雨滴打在便利店巨大的玻璃幕墙上，蜿蜒爬行，将门外湿漉漉的霓虹扭曲成一片迷离晃动的光晕。我站在熟悉的冷柜前，指尖在冰凉的塑料包装上游移——草莓牛奶。
指尖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我伸手又拿了一盒原味的。动作流畅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结账时，目光扫过收银台旁熟悉的货架，那条浅绿色的薄荷糖静静躺在那里。
没有犹豫，我拿起一条，丢进购物篮。年轻店员扫码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这个总是独自深夜出现、固定买一条薄荷糖的顾客，他大概早已习惯。
走出自动门，冬夜的寒气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一手拎着袋子，一手费力地撑开伞。
冰冷的伞柄握在掌心，一种奇异的、近乎肌肉记忆的冲动，驱使着我的手，将伞面向着身体的右侧，微微倾斜了一个角度。伞骨承受着雨水的重量，发出细碎的声响。
右侧的肩膀立刻被斜飞的雨点打湿，传来冰冷的触感。我怔在原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右侧，雨水在倾斜的伞沿外连成水线，砸在脚边的水洼里。
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这个只为遮蔽一片虚无而淋湿自己的姿势，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心底炸开一片茫然的空洞。为什么？为什么身体记得这个角度？
我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恍惚，迈步走向不远处的公寓楼。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带着一身浓重的夜露寒气和某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从旁边幽暗的小径里冲出，直直地拦在了我的面前。
伞，被他撞得脱手飞出，翻滚着跌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装着牛奶和薄荷糖的塑料袋也跌落一旁。
“牧潼！” 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灼热。他浑身湿透，深色的外套紧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淌水，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水滴顺着英挺却异常憔悴的鼻梁滑落。
那双眼睛——我从未见过如此复杂又沉重的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无法言说的巨大痛楚、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穿透灵魂的专注。
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骨血里，又像是濒死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恐惧攫住了我。这个陌生人，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那眼神，仿佛我们是失散千年、历经劫难的故人。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我！牧潼！宋辉瑞！” 他急切地低吼，声音破碎不堪，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带着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向前一步，试图抓住我的手臂。
“别过来！”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尖锐而颤抖，带着全然的陌生和抗拒，“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我慌乱地弯腰想去捡伞，只想逃离这诡异莫名的纠缠。
“不认识？” 他像是被这个回答狠狠刺穿，高大的身形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近乎灰败的死寂。他看着我弯腰去捡伞的动作，看着我对掉落在地的薄荷糖和牛奶视若无睹，眼神里那最后一点狂热的星火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荒漠。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入我记忆深处最坚硬、最黑暗的封印：“……‘下辈子，换我淋雨，换我……先找到你。’ 这话，你也不记得了么，阿潼？”
“轰——！”
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句低语悍然引爆！那扇被药物、电流和无数个自我说服的日夜紧紧封锁的、沉入意识深渊的巨门，猛地被炸开一道狰狞的裂缝！
那并不是图书馆的灯光，是摇曳的烛火。 烛泪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石桌上，窗外是呼啸的寒风。同样年轻的宋辉瑞，披着深色的旧氅，眉头紧锁，就着昏黄的光线，一笔一划地替我誊抄那份关乎家族生死的晦涩账目。我的指尖冻得通红，他默不作声地放下笔，将我冰冷的双手拢入他温热的掌心，用力揉搓，呵出团团白气。他掌心粗糙的薄茧，磨砺着我冻僵的皮肤，带来真实的刺痛和暖流。
也不是便利店的冷柜，是幽深庭院里的古井。夏夜闷热，蝉鸣聒噪。我趴在井沿，眼巴巴望着井下冰镇着的一小篮青李。宋辉瑞无声地出现在身后，带着一身练武后的汗气。
他瞥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也不说话，利落地挽起袖子，探身下去。冰凉的井水溅湿了他的前襟，他捞起一颗最大的、还凝着水珠的青李，随意地在衣襟上擦了擦，递到我唇边。那瞬间指尖触及唇瓣的微凉，和青李沁入心脾的酸甜冰凉，如此清晰！
更不是倾斜的雨伞，是漫天风雪中的披风。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抽打在脸上生疼。我缩着脖子走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
厚重的、带着他体温的羊毛披风突然从天而降，严严实实地裹住我，隔绝了刺骨的寒意。带着薄茧的手指笨拙却迅速地在我颈前系好带子。
我愕然回头，只看到他冻得发青却依然挺直的侧脸，深蓝色的旧棉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他大步走到我前方，用身体替我挡住最猛烈的风头，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坚实的背影。风雪模糊了视线，唯有他肩头迅速堆积的白雪，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水和冷冽空气的气息，真实得令人窒息。
是临终的床榻。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弥漫在死寂的房间里。我的手冰冷无力，被他滚烫的、颤抖的手紧紧包裹着。
视线已经模糊，只能看到他憔悴不堪的轮廓，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盛满了破碎的、无法承受的痛楚，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砸在我手背上，滚烫灼人。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俯下身，滚烫的唇贴着我冰凉的耳廓，气息微弱却字字泣血：“别怕……阿潼……别怕……下辈子……换我淋雨……换我……先找到你……一定……一定……” 那灼热的泪，那破碎的誓言，那生命最后时刻紧紧相扣的十指传来的灵魂被撕裂的绝望和眷恋……像岩浆一样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
“啊——！” 仿佛灵魂被生生从躯壳里撕扯出来，又被投入滚烫的油锅！头颅像是要炸开，前世今生无数的画面碎片——温暖的烛光与冰冷的屏幕，古井的青李与便利店的牛奶，风雪中的披风与倾斜的雨伞，临终的泪与监控录像的冰冷——疯狂地旋转对撞重叠撕裂，剧烈的疼痛席卷了每一根神经，我抱着头，踉跄着向后倒去。
没有预想中坚硬冰冷的地面。
一双坚实的手臂，带着熟悉的、令人颤栗的力度和同样无法抑制的颤抖，稳稳地接住了我下坠的身体。
那怀抱冰冷、湿透，却带着穿透两世尘埃的、不容错辨的温暖和熟悉感！就像无数次在绝望深渊中托住我的那双手臂！
“阿潼……” 一声压抑到极致、饱含着两世血泪和失而复得狂潮的呜咽，在我头顶炸开。滚烫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我的额角、脸颊，沿着皮肤蜿蜒而下，渗入唇缝，是咸涩到极致的味道——眼泪的味道。
前世今生，从未改变。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在下一秒被这滚烫的泪彻底融化、击穿！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遗忘和迷惘，在这灼热的泪水和这穿越生死、穿透轮回的拥抱里，轰然坍塌！
我抬起颤抖的手，不再是徒劳地抓向虚无的空气。指尖带着某种沉睡千年的本能，缓缓地却无比精准地抚上他冰冷湿透的后颈，摸索着，触到了那块微微凸起的、熟悉的蝴蝶形状的小小胎记——那是前世黑暗里，我无数次用手指确认他存在的唯一印记。
指尖触碰到的瞬间，身体里最后一道坚固的冰墙，彻底粉碎。
“辉……瑞……” 两个字，破碎不堪，带着剧痛和无尽的哽咽，终于冲破了两年的遗忘、穿透了生死的阻隔，重重地砸在潮湿冰冷的雨夜里，也砸进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狼狈相拥的两个人。
便利店的光冷冷地投射过来，照亮他苍白脸上纵横交错的雨水和泪水，也照亮我眼中同样汹涌的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和茫然过后的劫后余生的微光。跌落的薄荷糖包装袋被雨水浸湿，在积水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我揉碎进他的骨血里，仿佛要将前世错失的拥抱、今生漫长的寻找和无尽的等待，都在这一瞬间弥补回来。
隔着湿透的衣衫，两颗同样剧烈跳动的心脏，在冰冷的雨夜里，终于找回了同一个频率，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彼此的胸腔，像战鼓，宣告着跨越虚妄与真实、穿透前世与今生、最终冲破遗忘牢笼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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