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起,我的世界里就没有“妈妈”这个词。奶奶说,我刚学会走路时,她就走了。爸爸和她离婚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像奶奶腌咸菜的坛子底,沉沉地压在人胸口。我那时太小,记不得她的模样,只在翻奶奶的旧相册时,见过一张泛黄的合影——穿碎花裙的女人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眉眼弯弯,嘴角的梨涡里盛着光。奶奶说那是我周岁时拍的,那天她还亲手给我织了双红布鞋,鞋面上绣着小小的虎头。
我跟着奶奶住在老城区的平房里,青瓦土墙,院里有棵歪脖子枣树。树是爷爷年轻时栽的,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每年秋天却能结出满树红灯笼似的枣子。奶奶总说这树通人性,知道疼人,结的枣子甜得能粘住牙。
每到摘枣的时节,奶奶就踩着褪了漆的小板凳,踮着脚往高处够。她的白发被风扬起,像一团蓬松的棉花,蓝布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布满老年斑的小臂,上面还有年轻时被镰刀划的疤。“囡囡,接着!”她把摘下来的枣子往我怀里的竹篮里扔,枣子砸在篮子上,发出咚咚的轻响,带着阳光的味道。
我总爱蹲在枣树下捡那些熟透了掉下来的枣子,有的摔裂了皮,露出里面金灿灿的果肉,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奶奶见了就笑,用粗布帕子擦我满手的黏腻:“傻丫头,裂了的要先吃,不然放不住。”她会挑最红最大的那颗,用牙咬开个小口,把枣核剔出来,再塞到我嘴里:“慢点吃,别噎着。”
枣肉甜得发腻,核却特别大,像藏在糖里的石头。可我就是爱极了这味道,爱极了奶奶指尖的温度,爱极了阳光透过枣子的纹路,在青砖地上投下的那些细碎光斑——那是我童年里最亮的颜色。
奶奶的小院里总弥漫着各种香气。春天是晾在绳上的艾草香,她会摘来嫩芽揉进面粉里,蒸出碧绿色的青团;夏天是井水里镇着的西瓜香,切开时咔嚓一声,红瓤黑籽,甜得人眯起眼;秋天是屋檐下挂着的玉米和辣椒的香,黄澄澄红通通的,像一串串小灯笼;冬天是煤炉上炖着的萝卜排骨汤香,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暖得人从脚底板热到天灵盖。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慢,像墙角的蜗牛,一下一下爬过青苔。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小学三年级的秋天,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闯进了小院。
那天爸爸突然来了,他穿着笔挺的新衬衫,袖口烫得笔直,手里拎着两盒包装精致的点心。我正趴在枣树下看蚂蚁搬家,奶奶在灶台前烙饼,面团在她手里转着圈,很快就变成了圆滚滚的饼坯,贴在烧热的锅边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妈,我来接楠楠。”爸爸的声音有些生涩,他很少来,每次来都像个客人。
奶奶手里的擀面杖顿了顿,没回头:“接她去哪儿?”
“我……我再婚了,想带囡囡去见见新妈妈。”爸爸的声音更低了,“她人很好,会对楠楠好的。”
奶奶把烙好的饼摞在盘子里,转过身时,眼圈有点红:“囡囡是我带大的,她认生。”
“就见一面,认认人。”爸爸走到我面前,想拉我的手,我却猛地往后缩,躲到奶奶身后,攥着她的衣角,指尖都泛白了。
奶奶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把我往前推了推:“去吧,见见也好。”她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塞到我手里:“要是不自在,就回来找奶奶。”
巷口停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灰扑扑的老巷子里显得格外扎眼。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就站在车边,裙子是亮闪闪的缎面,在秋天的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她的头发烫成波浪卷,涂着红得像血的口红,嘴角翘得像月牙,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扫过我洗得发白的校服裙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
“这就是楠楠啊,真文静。”她伸手想摸我的头,指甲上涂着亮晶晶的指甲油,我猛地往后缩,躲到爸爸身后。
奶奶在我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叫李阿姨。”
我咬着嘴唇没出声,嘴里的水果糖化了,甜得有些发苦。后来才知道,那天她刚从医院回来,手里的化验单上写着“早孕”,她肚子里正揣着陈耀祖——我那即将到来的弟弟。
弟弟出生那天,是个闷热的夏天。爸爸把我从奶奶家接出来,带我去医院附近的小卖部,买了根草莓味的冰棍。冰棍纸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粘在手上,融化的糖水顺着木棍流到手腕上,像冰凉的眼泪。
他蹲下来,看着我舔冰棍,声音闷闷的:“楠楠,以后有弟弟了,要懂事。”
我没说话,只是把冰棍往他嘴边凑了凑。他摇摇头,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胡茬扎得我有点疼。医院走廊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和奶奶小院里的艾草香完全不同,冷得让人发抖。
从那天起,奶奶的小院里开始出现陌生的气息。李梅会拎着网兜装的苹果香蕉来看奶奶,嗓门洪亮地喊“妈”,声音甜得像掺了蜜,给我塞包装花哨的水果糖,塑料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爸爸一转身去买酱油,她就会把我掉在地上的橡皮踩得粉碎,鞋跟碾过橡皮时,发出咯吱的轻响,像在咬碎什么东西。
“毛手毛脚的,不知道收拾好?”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的笑意全没了,只剩下冰冷的厌烦。
我捡着橡皮的碎片,没说话。奶奶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刚晾好的绿豆汤,假装没看见地上的狼藉:“小李来啦,快进屋喝碗汤,解解暑。”
弟弟会跑的时候,成了我的小尾巴。他像颗晒足了太阳的小土豆,圆滚滚的,胳膊腿都是一节一节的,总穿着黄色的连体衣,上面印着小熊图案,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他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没长齐牙的漏风,会把幼儿园老师奖励的小红花偷偷塞给我,花瓣皱巴巴的,还沾着他的口水。
“姐姐戴,好看。”他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
我把小红花别在书包上,没告诉他其实我早就过了戴小红花的年纪。他还会举着偷藏的饼干,饼干渣掉得满身都是,献宝似的递到我嘴边:“姐姐吃,甜。”
我总是别过脸,说不饿。李梅在客厅里和邻居聊天时,总爱拍着弟弟的屁股说:“我们耀祖最黏姐姐了,姐弟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谁见了不夸?”转头关上门,就掐着我的胳膊骂:“白眼狼,没良心,你弟弟对你这么好,你还摆脸子给谁看?”
她的指甲掐进我胳膊上的肉里,疼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弟弟在旁边看见,就会扑过来抱住李梅的腿:“妈妈,别打姐姐,耀祖听话。
李梅立刻松开手,把弟弟抱起来亲了又亲:“还是我们耀祖懂事,知道心疼人。”她用眼角余光瞥我,像在看一件碍事的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