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期待过生日。在奶奶家的时候,生日那天能吃到两个煮鸡蛋,奶奶会在鸡蛋上滚一滚我的头,说这样能祛灾辟邪。可到了李梅这里,生日成了弟弟一个人的节日。
我和弟弟的生日差半个月,每年都被强行合在一起过。蛋糕是李梅从蛋糕店订的,上面用红色奶油写着“祝耀祖生日快乐”,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熊。蜡烛永远只插七根(后来是八根、九根),弟弟闭着眼睛许愿时,李梅会笑着往我碗里舀一勺奶油:“囡囡沾沾弟弟的福气,一样的。”
奶油甜得发腻,像劣质的糖精,我每次都偷偷吐掉。
弟弟七岁那年,生日宴上来了很多亲戚。他穿着新衣服,像只骄傲的小公鸡,被大家围着要表演节目。他却突然挣脱人群,跑到我面前,大声说:“妈妈,姐姐生日还没到呢,下次要给姐姐买草莓蛋糕,她喜欢吃草莓。”
所有人都愣住了,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李梅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揉着弟弟的头发笑:“耀祖真乖,还想着姐姐。不过姐姐不爱吃甜的,对吧囡囡?”
我低着头扒饭,米粒呛进气管,咳得眼泪直流。弟弟跑过来,用他肉乎乎的小手拍我的背,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不哭,耀祖把蛋糕给你吃。”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李梅在客厅里跟爸爸吵架。“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教得耀祖跟她一条心!”“她还是个孩子,你少说两句。”“孩子?我看她就是个白眼狼!当初要不是……”后面的话被爸爸捂住了嘴,嗡嗡的听不清。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条冰冷的河。我摸了摸枕头底下,那里藏着一颗弟弟塞给我的水果糖,是草莓味的,和爸爸当年给我买的冰棍一个味道。
初二开学前一周,奶奶走了。
那天早上我去叫她吃早饭,推开门就看见她蜷缩在被子里,姿势和往常一样,背对着门口,像是还在睡觉。灶台上的锅里温着粥,已经凉透了,旁边放着两个没来得及煮的鸡蛋。
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奶奶,起床吃早饭了。”
她没动。
我又推了推,她的身体硬邦邦的,像块冰冷的石头。我突然慌了,伸手去摸她的脸,皮肤凉得像院里的井水。“奶奶!奶奶!”我哭喊着,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却再也没人应我。
奶奶床头的木盒里,放着我从小到大掉的乳牙,每一颗都用红布包着,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像一队沉默的士兵。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是奶奶歪歪扭扭的字迹:“囡囡,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葬礼办得很简单。爸爸给我买了件黑色的连衣裙,料子粗糙,磨得脖子疼。李梅在旁边看着,撇着嘴说:“小孩子家别穿这么素净,不吉利。”我没理她,把衣服攥得皱巴巴的,指节都泛白了。
那天风很大,吹得挽联哗哗响,像谁在哭。我站在墓碑前,看着照片上奶奶的笑脸,突然发现自己连哭都不会了。眼泪像被冻住了,堵在眼眶里,涩得生疼。弟弟拉着我的手,他的小手暖暖的,仰着头问:“姐姐,奶奶去哪里了?是不是变成星星了?”
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回到那个所谓的“家”,我被安排住进了阳台隔出来的小隔间。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掉漆的书桌,墙上糊着旧报纸,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夜里能听见弟弟的呼噜声,还有李梅和爸爸压低的争吵。
“那丫头越来越闷,跟个哑巴似的,看着就晦气。”李梅的声音尖细,像指甲划过玻璃。
“你少说两句,妈刚走,她心里不好受。”爸爸的声音带着疲惫。
“不好受?谁好受?要不是她是个丫头片子,你妈能天天唉声叹气?现在好了,老的走了,小的……”后面的话被爸爸捂住了嘴,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像针,扎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原来奶奶的病,也和我有关。原来我不仅是个多余的人,还是个罪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奶奶的小院,枣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枣子,奶奶踩着小板凳摘枣,喊我:“囡囡,接着!”我跑过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跑不到她身边,脚下像踩着棉花。枣子掉了一地,裂开的果肉里,全是冰冷的眼泪。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窗外的月光照在书桌上,那里放着一颗奶奶亲手串的枣子,被我用红绳系着,挂在台灯上。枣子已经干得皱巴巴的,像块褐色的石头,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像奶奶从未离开过。
我把那颗干枣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些。原来有些温暖,就像那些熟透的枣子,终究会掉下来,摔碎在地上。但只要还记得那味道,就不算真的失去吧?
我这样想着,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干枣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像谁在说:“囡囡,别哭,要好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