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湾的救援余波和报销单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圆桌大厅又迎来了一场性质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措手不及的风暴——一场源于内部的、彻底的黑暗。
这天讨论的议题是关于“X区域”（一个虚构的、长期存在资源与民族纠纷的敏感地带）的冲突降级路线图。会议气氛本就如同拉满的弓弦。阿美利卡正挥舞着激光笔，在沙盘上勾勒着由“国际监督员”和“民主进程”构成的理想化蓝图，投影出的箭头锐利得仿佛能刺穿屏幕。罗西亚双臂抱胸，嘴角挂着惯常的冷笑，面前的加密终端屏幕闪烁着意义不明的红光代码，像一头蛰伏的猛兽。亚瑟正用他那柄古董放大镜，逐字逐句地审视着草案文本中关于“过渡期权力移交”的模糊措辞，眉头紧锁。弗朗索瓦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构思一首抗议歌曲的旋律。华依旧沉稳，但指尖在茶杯边缘的摩挲频率，暴露了他对当前讨论方向的深层忧虑。
就在阿美利卡提高音量，准备就“普世价值适用性”进行新一轮慷慨陈词时——
滋啦！
一声尖锐的、仿佛金属被撕裂的电流爆鸣声骤然响起！紧接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掐灭了所有光源，整个圆桌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魔法沙盘上激烈的冲突图景熄灭了。
阿美利卡激昂的星条旗投影消失了。
罗西亚终端上诡异的红光代码熄灭了。
亚瑟放大镜聚焦的光斑不见了。
弗朗索瓦面前悬浮的乐谱草稿也化为乌有。
甚至连环绕圆桌的、提供基础照明的能量光带也彻底黯淡。
绝对的、纯粹的黑暗。厚重得如同天鹅绒幕布，瞬间包裹了一切。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五道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窗外（如果这个超越物理的空间有“窗”的概念）原本映射的、象征全球动态的星云流光，也一并熄灭，仿佛整个宇宙都关了灯。
“What the…？！” 阿美利卡的声音最先响起，带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黑暗中传来他摸索椅子的声音，似乎想站起来查看。
“哼。” 罗西亚的冷哼紧随其后，短促而冰冷，带着警惕，“能量波动。干扰源不明。”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更显压迫。
“我的天…这简直…太不体面了！” 亚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不满，“应急灯呢？备用系统呢？秘书-07？任何回应？” 他习惯性的秩序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彻底打乱。
“哦，不…” 弗朗索瓦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我的最新设计稿…还没保存！” 艺术家的感性在技术故障面前显得格外脆弱。
华没有说话。在一片混乱的声浪中，他那道沉稳的呼吸声反而成了最清晰的存在。黑暗中传来极其轻微的、瓷器与木桌接触的声音——他轻轻放下了茶杯。
几秒钟后，极其微弱、带着不稳定闪烁的幽蓝色应急灯，如同濒死的萤火虫，在圆桌边缘的几个角落艰难地亮了起来。光线微弱得可怜，仅仅勾勒出五个人影模糊的轮廓，连彼此脸上的表情都看不清，反而给这凝滞的空间增添了几分诡谲。
最初的震惊和抱怨过后，是更长久的、令人尴尬的沉默。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模糊了身份。没有投影可以分析，没有文件可以审阅，没有沙盘可以推演。他们被剥夺了作为“国家意志代言人”的所有工具和舞台，只剩下五个被困在黑暗中的…意识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仿佛粘稠的糖浆。秘书-07的机械音在尝试启动几次后彻底沉寂，只剩下应急灯那令人心烦的、滋滋的电流声。讨论议题？在这种环境下，显得荒谬而遥远。
“这…这要等到什么时候？”阿美利卡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的焦躁几乎要溢出来，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的‘自由先锋’游戏今天有史诗级团本开荒！服务器还有半小时就开了！这破地方连个备用能源都搞不定吗？简直是原始社会！” 他像个被没收了游戏机的孩子，在黑暗中发泄着无处安放的精力。这与他平时在圆桌上挥斥方遒的形象形成了极其荒诞的反差。
罗西亚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忽略的哼笑，随即是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慵懒的腔调：“Ameri，你的‘自由先锋’…呵，上次更新后平衡性一塌糊涂。战士职业被砍得像块抹布。” 他竟然接话了！而且是在讨论游戏！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反而带着点…技术宅的挑剔？
“嗯？” 阿美利卡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知音（或者说对手），“抹布？！你懂什么！那是战术革新！新天赋‘无畏冲锋’配合‘裁决之光’符文，爆发力爆炸好吗！是你手残玩不来吧，Rossi？” 争论的焦点瞬间从国际争端转移到了虚拟世界的职业强弱。
“哼，纸上谈兵。” 罗西亚嗤之以鼻，但语气并不激烈，“真正的战斗，需要耐心和…节奏。” 他说完这句，黑暗中竟隐约传来一段极其轻微、几乎不成调、但旋律异常熟悉的…哼唱？是柴可夫斯基《悲怆交响曲》第二乐章里那段温暖而忧伤的弦乐主题！这与他冷硬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反差。
亚瑟显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游戏辩论”和“音乐会”惊呆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阿美利卡开始详细描述某个BOSS的恶心机制时，他才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试图挽回秩序和体面的语气说道：“咳…虽然现在情况特殊，但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思考一下刚才草案第七条B款关于‘地方治理结构’的表述是否足够严谨？毕竟，混乱的环境更需要清晰的规则…” 他的提议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规则？亚瑟，看在上帝的份上！” 弗朗索瓦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带着艺术家的崩溃，“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连我的新领巾是蓝色还是紫色都分不清的地方讨论规则？这简直是对美学的谋杀！我现在只想念巴黎街角那家‘小玫瑰’烘焙店刚出炉的可颂，表皮酥脆，内里柔软如云，配上一杯完美的Café au lait…那才是生活的真谛！” 他用充满感性的语言描绘着美食，试图用味觉的记忆驱散眼前的黑暗和官僚主义的阴霾。
话题再次神奇地跳转。
“可颂？” 阿美利卡似乎被勾起了兴趣，“热量炸弹！我更喜欢能量棒，高效补充，不影响操作…虽然味道像嚼硬纸板。” 他诚实得令人无语。
“能量棒…” 弗朗索瓦的声音充满鄙夷，“那是给机器人的饲料！食物的意义在于唤醒感官，点燃灵魂！就像艺术！”
亚瑟似乎放弃了规则讨论，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温柔？“说到烘焙…我花园里那株‘亚瑟王之冠’玫瑰，今年开得异常好。花瓣层叠如最上等的丝绸，颜色是深红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紫调…为了培育它，我花了整整十五年，调整土壤酸碱度，控制光照角度…”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他的园艺经，那些关于土壤、光照、修剪的细节，在这个场合下显得既格格不入又莫名真实。
“十五年…” 华那一直沉默的方向，终于传来了平稳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由美食、园艺和游戏交织的奇异氛围。“让我想起一个古老的东方寓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娓娓道来，讲述着那位边塞老人失马、得马、儿子摔伤、又因伤免于兵祸的故事。“世事无常，福祸相依。今日这黑暗困局，焉知不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华的故事像带着某种魔力，让黑暗中嘈杂的、各自为政的闲聊暂时平息了。阿美利卡的游戏团本，罗西亚的悲怆旋律，亚瑟的玫瑰，弗朗索瓦的可颂…都被这则古老寓言的余韵覆盖。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平静，在绝对的黑暗中弥漫开来。他们不再是剑拔弩张的五常代表，更像是五个被困在电梯里的陌生人，被迫分享着各自世界里最无关紧要、却又最私人的碎片。
然而，这份脆弱而珍贵的“非正式”时刻，注定短暂。
啪！嗡——
毫无征兆地，所有的灯光——魔法沙盘、投影仪、能量光带、甚至主照明——如同潮水般瞬间恢复！刺眼的光芒让习惯了黑暗的众人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或抬手遮挡。圆桌大厅恢复了它庄严、明亮、秩序井然的面貌。沙盘上X区域的冲突点依旧闪烁，阿美利卡未讲完的草案投影悬在半空，亚瑟的放大镜还停留在那个模糊的条款上，秘书-07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角落，屏幕上滚动着“系统自检恢复中…”的字样。
仿佛刚才那十几分钟的黑暗、混乱、以及那些透露着人性微光的闲聊，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
阿美利卡迅速放下遮挡眼睛的手，脸上那种游戏少年的焦躁瞬间消失，重新挂上了标志性的、充满活力的自信表情，仿佛刚才抱怨团本的不是他本人。他清了清嗓子，无缝衔接地指向投影：“正如我刚才所说，第七条B款的核心在于保障基本自由…”
罗西亚早已挺直了脊背，大衣领子重新竖得一丝不苟，终端屏幕恢复了一串串冰冷无情的加密字符。他刚才哼唱的那段温暖旋律？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冷冷地扫视了一眼沙盘，没有言语。
亚瑟迅速整理了一下本就不乱的领带和口袋巾，将单片放大镜精准地对准文本，恢复了那个一丝不苟的英伦绅士姿态，仿佛刚才谈论玫瑰时流露的温情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弗朗索瓦则第一时间扑向他面前的光屏，检查他那份幸存的乐谱草稿，口中念念有词地修改着某个音符，迅速沉浸回艺术家的世界。可颂和咖啡的香气？早已被圆桌大厅固有的、混合着陈年木料、羊皮纸和电子元件的气味取代。
华缓缓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吹去并不存在的浮沫，深邃的目光扫过沙盘上X区域的标记，仿佛刚才那个在黑暗中讲述寓言的人，只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投影。
灯光恢复了。
投影恢复了。
议题恢复了。
身份恢复了。
立场恢复了。
隔阂恢复了。
刚才黑暗中那短暂流露的、属于“人”而非纯粹“意识体”的碎片——阿美利卡的游戏热情，罗西亚的音乐瞬间，亚瑟的园艺痴迷，弗朗索瓦的美食情怀，华分享的古老智慧——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露珠，迅速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会议继续进行。争论依旧激烈。分歧依旧深刻。
但某些东西，确实在黑暗中微妙地改变了。当阿美利卡再次高喊“自由”时，罗西亚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仿佛想起了某个BOSS的恶心机制；当亚瑟再次强调“程序正义”时，弗朗索瓦的眼中可能闪过一丝对某个音符的考量；当华再次提出“和而不同”的解决方案时，其余四人脑中掠过的，或许不再是冰冷的政治术语，而是黑暗中那个关于得失祸福的、带着温润光泽的古老寓言。
这裂痕遍布的圆桌之下，一些细微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理解”的根须，在刚才那绝对的黑暗中，悄然探出了一丝触角。只是这触角太过纤细，在恢复的光明与沉重的权柄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