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传来的遥远车鸣。一种奇异的、谧的安
宁弥漫开来。苏新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刚刚
放下的药瓶上。那微苦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舌
尖，但胸腔里那片沉滞的、冰冷的灰霾，此刻
却仿佛被窗外透进来的、带着冰花折射光晕的
阳光，稀释了那么一点点。
他拿起桌上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指尖无意
识地在笔杆光滑的塑料表面摩挲着。然后，他
低下头，笔尖落在桌上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上。
没有构思，没有犹豫，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
一行行字迹从笔尖流淌出来：
我的世界是褪了色的画布,琴键沉重，音符是
冰冷的雨珠
你数着七颗药片说"和昨天一样"，像黑暗中突
然亮起的航标灯柱。
当雷声撕裂天空我躲进衣柜的角落，你笨拙地爬
进来捂住我流泪的眼窝。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苏新皓写得
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心湖深处艰难浮起的气
泡。那些被灰暗覆盖的记忆碎片一一掌心的药
片、暴雨夜的衣柜、朱志鑫砸在桌子上的拳头
和嘶吼的"不变"一一此刻在笔下变得无比清
晰，带着一种剥离了矫饰的、近乎粗粝的真
实。
朱志鑫不知何时停下了翻书的动作。他依旧保
持着低头看书的姿势，但眼角的余光，却像被
无形的磁石吸引，悄悄地、固执地，偏移到了
苏新皓正在书写的草稿纸上。他看着那些黑色
的字迹一行行增加，眼神专注，却又带着一丝
不易察觉的茫然，仿佛在努力解析一种陌生的
密码。
苏新皓没有抬头，笔尖继续移动：
你是质数序列里沉默的孤岛，我是被灰色潮汐淹
没的船锚。
我们共用一副残破的桨，在各自的深渊边缘，寻
找着回响。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尖停顿。苏新皓长长地吁
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跋涉。他放
笔，拿起那张写满字的纸。纸很轻，上面的
字迹却沉甸甸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站起身，走到朱志鑫身
边，也在地毯上坐下。他没有试图把纸塞到朱
志鑫手里，也没有期待他立刻理解。他只是将
那张纸，轻轻地放在了朱志鑫摊开的那本巨大
昆虫图谱旁边，就放在那只闪耀着幽蓝光泽的
甲虫图片下方。
朱志鑫的目光，终于完全从书上移开，落到了
那张纸上。他先是看了看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
黑色方块字，又低头看了看图谱上那只甲虫鞘
翅上规则的黑点。他的视线在两者之间来回移
动了几次，像是在寻找某种视觉上的联系或规
律。
房间里很安静。苏新皓的心跳有点快，他等待
着，不知道朱志鑫会有什么反应，甚至不确定
他是否理解这些文字承载的意义。
朱志鑫看了很久。久到苏新皓几乎以为他不会
再有任何表示。终于，朱志鑫伸出了手。他的
手指没有去碰那张歌词纸，而是指向了图谱上
那只甲虫鞘翅边缘的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黑
点。
他的指尖在那个小黑点上停留了两秒，然后，
极其缓慢地、平行地移动，指向了歌词纸上，
苏新皓刚刚写下的最后一行字中的一个字﹣-
那个"锚"字。
他的指尖点在"锚"字上，不动了。然后，他抬
起头，第一次，主动地、毫无闪避地，迎上了
苏新皓的目光。
那目光依旧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自闭症
特有的那种直白的穿透力。里面没有复杂的感
动，没有汹涌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确认
般的专注，像是在说：我看到了。
就在苏新皓因为这目光而微微愣神时，朱志鑫
平板无波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寂静：
"锚。"
"第七行。"他补充道，语气是惯常的陈述事
实。
苏新皓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模
糊倒影的眼睛。几秒钟后，一丝极其微弱的、
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
流，艰难地、缓慢地，在他沉寂已久的嘴角漾
开。那笑容很浅，带着长久未使用的僵硬，却
像一缕破云而出的微光，悄然点亮了他眼底深
处那片灰暗的荒原。
朱志鑫看着他嘴角的弧度，黑曜石般的眼珠里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只是低下头，重新将目
光投向图谱上那只幽蓝的甲虫，伸出指尖，继
续他中断的点数工作，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
和确认从未发生。
窗外的阳光透过冰花，在摊开的歌词纸和昆虫
图谱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房间里只剩下朱志鑫
指尖划过书页的细微声响，和两颗在各自深渊
边缘、终于触碰到对方回响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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