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与孤童

隆冬，大雪封山。

青崖山深处，云雾常年缭绕，偶有仙鹤掠影，传闻山中隐有仙人。实则不然，只有一座简陋的竹屋，孤零零地立在背风的山坳里。

竹屋的主人叫清玄，道号忘尘，却少有人知。他已在此住了近百年，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性子却冷得像这山巅的冰雪，不喜热闹，更不喜人打扰。

这日，清玄正在屋内打坐，指尖凝着一缕淡淡的白气，周身的寒气几乎与窗外的风雪融为一体。忽然，他眉峰微蹙，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极淡的眸子，瞳色近乎琉璃，望过来时，总让人觉得能看透人心底最深的念头。他侧耳听了片刻，屋外风雪声中，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清玄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竹门。风雪扑面而来，卷着大片的雪花，打在他素色的道袍上，却未留下半分痕迹，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

他目光扫过门前的雪堆，最终落在几步开外，一棵被积雪压弯了腰的小松树下。

那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个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单衣，早已被风雪打透，冻得嘴唇青紫，小脸埋在膝盖里，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清玄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他从不插手凡尘事，这孩子不知从何处闯来，冻死在这山中，亦是命数。

他转身欲回屋，那孩子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

那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唇，没让自己哭出声，只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望着清玄的背影。

“师……师父……” 孩子的声音细若蚊蚋，冻得发僵的唇瓣几乎吐不出完整的音节，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执拗。

清玄的脚步顿住了。

他活了数百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早已心如止水。可不知为何，那孩子的眼神，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再次转身，走到孩子面前。小家伙似乎被他身上的寒气吓到，瑟缩了一下，却依旧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几分，像是快要熄灭的烛火。

清玄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孩子的眉心。一股温和的暖意瞬间涌入，驱散了孩子体内的寒气。

孩子浑身一颤，原本冻得麻木的身体，忽然有了知觉，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疼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舒适。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人，仿佛看到了绝境中的光。

“你叫什么名字？” 清玄的声音清冷，像山涧的冰泉敲击玉石。

孩子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没……没有名字……” 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小乞丐”。

清玄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远处覆雪的山崖上，那里有一抹顽强的青色，是寒冬里少见的生机。

“便叫念尘吧。” 他淡淡道，“念世间尘，亦念本心不染尘。”

孩子似懂非懂，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他看着清玄，小心翼翼地问：“仙……仙人，你能收留我吗？我会洗衣做饭，会劈柴……我什么都能做，只要给我一口吃的……”

清玄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雪屑：“入我门，需守我规。一者，静心；二者，修己；三者，不问前尘，不思后事。你能做到？”

念尘虽然不太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他知道，这是对方愿意收留他的意思。他立刻用力点头，冻得发僵的脑袋磕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能！我能做到！师父！”

他自然而然地叫出了这个称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依赖。

清玄没再纠正，只是转身走进竹屋：“进来吧。”

念尘连忙连滚带爬地跟上，小脚丫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竹屋内陈设简单，一张竹床，一张竹桌，几把竹椅，墙角堆着一些干柴和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气息，意外地让人安心。

清玄递给念尘一件宽大的旧道袍，料子是寻常的棉布，却很干净：“换上。” 又转身去灶台生火，动作算不上熟练，却有条不紊。

念尘捧着带着体温的道袍，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笨拙地换下自己的破衣服。道袍很长，拖到地上，袖子也空荡荡的，他却觉得这是世上最温暖的东西。

很快，一锅热气腾腾的米粥煮好了。清玄盛了一碗，放在念尘面前，又递给他一双竹筷。

念尘饿极了，却没有立刻狼吞虎咽，而是看着清玄，小声说：“师父，你也吃。”

清玄摇摇头：“我已辟谷。”

念尘虽然不懂“辟谷”是什么意思，但知道师父不用吃饭。他这才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米粥很淡，只有一点点米香，却是他记事以来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暖粥入腹，浑身都暖和起来，倦意也随之袭来。念尘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清玄看着他小小的、脏兮兮的睡颜，眸色微动。他抬手，一道柔和的白光落在念尘身上，瞬间将他身上的污渍洗去，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安静地垂着。

他将念尘抱到竹床上，盖好被子。窗外的风雪还在继续，竹屋内却静谧温暖。

清玄坐在竹桌旁，拿起一本泛黄的古籍，却久久没有翻页。

他想起百年前，自己也曾有过师父，也曾像这般，在师父身边，从懵懂孩童，长成能独当一面的修士。只是后来……

他闭上眼，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

或许，是这青崖山的日子太过孤寂了。

或许，是这孩子眼中的光，太过耀眼。

也罢，收个徒弟，教教他吐纳练气，也算给这漫长岁月，添几分不一样的声响。

清玄翻开古籍，指尖划过古老的文字，屋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响，和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交织成一曲寂静的歌。

念尘这一觉睡得很沉，梦里没有饥饿和寒冷，只有一片温暖的光，和一个白衣的身影。

他不知道，从踏入这座竹屋开始，他的人生，早已偏离了原本的轨迹，与这座山，与这个人，紧紧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