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初晴,金瓦红墙映着残霞,宛若一幅洇开的胭脂画。大齐长公主云清婉扶着月烬昭的手臂步下丹陛。宫宴上的两盏梨花酿染酡了她的双颊,眸子里碎金浮动,连鬓边步摇的流苏也晕染着慵懒。
“殿下,再吹风怕要头疼了。”月烬昭替她拢紧鹤氅。她今夜未着侍卫甲胄,一身月白箭袖,腰间软剑裹在银链束鞘中,恰似一泓封入冰潭的寒玉。袖口溅上一抹暗红的酒痕,是方才宴上替清婉挡下的葡萄酿,恰如雪中点落梅。
清婉足尖一顿。御花园的朱漆门半掩着,风掠过,送来一缕沁骨冷香。“阿昭,”带着醉意的声音软绵绵的,“去折枝梅花可好?”
月烬昭唇角微扬,足尖一点便掠上梅梢。枝头积雪簌簌抖落,沾在她纤长的睫毛上,点点如碎星。她精准折下最遒劲横斜的一枝,那红梅开得泼辣炽烈,似要将雪夜点燃。落地时引来影壁后一阵压抑的惊呼——是新入宫的小丫头,偷瞧着她,眼中盛满晶亮的歆羡。
“给。”月烬昭递过花枝,指尖冻得泛红。
清婉却不接,纤指反而握住她的手腕,拂去肩头那片将融的雪。声音轻得像诵诗:“‘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尾音拖着笑意,分明是在吟李清照的《殢人娇·后亭梅花开有感》,可那眸光潋滟,只映着眼前这人。月烬昭耳尖飞红,指尖微动欲抽离,却被清婉顺势将梅枝别上她的墨鬓。红梅映雪,灼灼逼人。
“殿下……”月烬昭赧然垂眸。
“叫清婉。”长公主的指尖顺着冷硬的剑柄纹路滑下,带起一丝微痒,“小时候背《剑器行》,背错一字就掐我手心,如今倒不肯这般放肆了?”月烬昭窘迫一笑:“殿下莫要取笑微臣了。”
云清婉眼底笑意更深,将那烈色红梅在她发髻旁压稳:“我的昭昭最好看。”月烬昭掩唇莞尔:“那也是殿下的眼光好。”
两人笑靥如花,雪地上留下两行交叠的足印——月烬昭的步印深稳,清婉的足痕却轻巧地踏着她踩出的深浅,故意将步伐踩进她的印记里。太湖石后,小宫女的窃语如蚊蚋:“月侍卫真真把命都系在长公主身上了。”“长公主看月侍卫的眼神,倒比看驸马画像时还要柔暖几分……”
笑声在绕过假山的刹那,猝然冻结。
那株虬枝老梅下,默然立着一个玄衣身影。腰间悬着鎏金兽首鞶囊——是丞相独子,袁淮秋。边关三载风沙磨淡了他眉间那道旧疤,却也雕琢出挺拔轮廓与深藏的肃杀。此刻他正信手拂去肩头积雪,动作依稀是旧时那个替她摘风筝的少年郎。可当他抬眼望来,眼底却似隔了千山万水,凝着一层寒霜。
“臣袁淮秋,参见长公主殿下。”
清婉指尖一颤,梅枝上余雪扑簌簌抖落,几片晶莹沾上月烬昭低垂的睫毛,恍若将坠未坠的泪。记忆呼啸而至:十二岁那年的七弦琴被摔坏,他偷偷藏进她的轿辇,自己却挨了父亲三十杖。那时他趴在榻上,疼得呲牙还朝她做鬼脸:“莫哭,清婉哭起来,比这杖子打人还疼。”
如今他弯腰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连称呼都冰冷生疏,字字如针,刺耳剜心。
月烬昭不动声色,倏然上前半步,以身体将清婉半掩在身后,指尖悄然搭上冰凉的剑柄。这是根植于骨血的本能——纵使深知此人不会伤害公主分毫。然而清婉却轻轻拨开那片为她阻挡的阴影,鹤氅柔软的边缘拂过月烬昭的手背,如一片轻羽飘落。
“……淮秋?”声音轻得怕惊碎这场幻梦,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你回来了?”她几乎不敢眨眼,唯恐他是雪夜酝酿的又一缕寒香,稍稍凝神,便会如三年前那般,消逝得无影无踪。
袁淮秋直起身。目光触到她鬓旁那抹燃烧般的红梅,再落到她指尖因折花沾染的朱砂色泽。那个总蜷在太后怀中撒娇的小女孩,究竟何时学会了用这样疏离浅淡的笑意,去掩饰指骨深处的轻颤?
“是,臣……回来了。”最终只挤出这千钧重的四个字。他的视线掠过月烬昭腰间软剑——剑柄上系着银红相间的拙朴剑穗,是清婉去年生辰亲手所编,结子歪扭,却缠绕得异常紧密,仿佛永远无法解开。这熟悉的物事,无声昭示着他错失的三年光阴。
寒风骤起,卷落梅树上积蓄的雪花,簌簌如一场迟来的送别。袁淮秋的手无意识抬起,指尖仿佛想拂去她云鬓青丝间的几点白。几乎同时,月烬昭已抢先一步抬手,自然地为她拢了拢飞散的乌发,动作轻柔却带着保护的意味。随即,月烬昭转脸望向袁淮秋,清澈的眸底漾着无声的警告:“袁公子慎行。男女有分,尊卑有别。”
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倏然握紧,旋即像被烫伤般撤回袖中。袁淮秋扯起一边唇角,笑意不及眼底,更像一道刻意的伤疤:“是臣……逾矩了。”声音干涩。
寒梅吐香,雪夜凝寂。三人如立于无形的棋盘之上,隔着一地晶莹碎屑和错乱脚印,久久无言。那未曾言说的关切、悄然滋生的隔阂、以及月烬昭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戒备,都沉甸甸地压在三人之间,连更漏遥遥传来的清响,也只惊飞了檐角一只瑟缩的寒鸦,带不起半分涟漪。
“殿下,风寒露重,该回宫了。”月烬昭的低语终于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凝滞。
“嗯……”云清婉失神地应了一声,目光仍黏在袁淮秋身上片刻,才迟疑地转身。鹤氅广袖无声扬起,又缓缓落下,似一声幽微的叹息。
清婉的背影在雪径上渐行渐远。月烬昭紧随其后半步之外,那枝斜簪在她鬓边的红梅,在寂寂雪光里微颤着,未曾凋落。
袁淮秋独自立在梅树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他垂眸凝视着雪地——那两行朝深宫渐隐的足印,深的一行是侍卫的坚定,浅的一行是公主片刻的依附。而他自己留下的足痕,却固执地朝向宫门的方向,与她们的去路背道而驰。
中间,是整整三年未化的积雪,白茫茫一片,覆盖了所有的路径与可能。
他下意识地抚向胸口衣襟,粗粝的指腹隔着锦缎触碰到那个贴身荷包里的小小凸起——里面是早已干涸的酒痕,一张包裹过梨花酿的粗纸。酒液早已化为边关的风霜雨雪入腹,唯有这张薄纸,三年来日夜熨帖着心口,被他的体温熨得滚烫,像是灼烧在心上的唯一证据,证明那段青梅竹马的暖阳,并非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