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御花园的亭台楼阁晕染成深浅不一的剪影。云清婉的脚步有些虚浮,方才宴上的梨花酿此刻才真正上头,眼前的雪地仿佛都在微微晃动。月烬昭察觉她的不稳,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让她能更稳地踩着自己的足印前行。
“阿昭,”清婉忽然开口,声音里的醉意淡了些,多了几分茫然,“你说……他当真回来了?”
月烬昭垂眸看了看她冻得微红的鼻尖,轻声道:“是,袁公子回来了。”她刻意加重了“公子”二字,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清婉却没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只是望着前方被宫灯拉长的路,喃喃道:“三年了……我总以为,他不会回来了。”那年他奉命戍边,临行前在宫门口站了整整一夜,她躲在角楼里看了他一夜,直到天光大亮,他转身离去,连头都未曾回一下。她那时想,或许这一去,便是永别。
月烬昭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剑穗。那是去年生辰,清婉拉着她在暖阁里编了一下午的成果,明明笨手笨脚,却偏要说是“独一无二的护身符”。她知道清婉对袁淮秋的情谊,那是从总角之交便埋下的种子,只是这颗种子,在三年的风沙里,不知是否还能开出花来。
两人行至回廊转角,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月烬昭瞬间转身,长剑已半出鞘,寒光凛冽。待看清来人,才缓缓收剑,却是眉头微蹙。
“长公主殿下,月侍卫留步。”袁淮秋快步上前,玄色衣袍上沾着的雪沫在廊下的暖光里格外分明。他停下脚步,与她们保持着三步的距离,姿态恭敬却疏离,“臣有一物,想交予殿下。”
清婉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月烬昭。月烬昭微微颔首,示意无妨,自己则退到一旁,目光却始终落在袁淮秋身上,不曾松懈。
袁淮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匣,双手奉上。那木匣看着有些陈旧,边角都磨得光滑了,显然是随身携带了许久。“这是……当年殿下落在臣书房的玉佩,臣一直妥为保管,如今物归原主。”
清婉看着那木匣,指尖微微颤抖。她认得,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那年她在他书房临摹字帖,不慎掉落,后来遍寻不得,原是被他拾去了。她接过木匣,入手微凉,打开一看,里面的白玉佩温润依旧,只是边角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这裂痕……”清婉的声音有些发紧。
袁淮秋垂下眼帘,声音低沉:“去年与北狄交战时,臣不慎摔落山崖,玉佩为护臣一命,磕在了岩石上。”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寻常小事,可清婉却能想象出当时的凶险,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疼。
月烬昭在一旁听着,眉头皱得更紧。她曾听闻去年那场战役的惨烈,袁淮秋率领的小队被北狄围困,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有他一人侥幸逃生,却也失踪了数月,京中都以为他早已战死。原来,他竟是经历了这般险境。
清婉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她抬眼看向袁淮秋,目光复杂:“多谢袁公子将玉佩归还。天色已晚,公子也早些歇息吧。”她刻意用了疏离的称呼,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自己只是幻觉。
袁淮秋看着她眼中的疏离,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躬身行礼:“臣告退。”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清婉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月烬昭走上前,递过一方温热的帕子:“殿下,擦擦吧。”
清婉接过帕子,却没有擦脸,只是握在手心。“阿昭,你说他……是不是还在怪我?”那年他戍边,她曾赌气说过,若他敢去,她便再也不想见他。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任性得可笑。
月烬昭轻轻叹了口气:“袁公子在边关吃了三年苦,心中或许有怨,但绝不会怪殿下。”她顿了顿,又道,“殿下若是心里不安,不妨找个机会,与他好好谈谈。”
清婉摇摇头,苦笑一声:“谈什么呢?谈这三年他在边关的风霜,还是谈我在深宫的孤寂?我们之间,早已隔了太多东西。”她将玉佩放回木匣,贴身收好,“回宫吧。”
回到寝殿,清婉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手中反复摩挲着那个木匣。月烬昭端来一碗热姜汤,放在她手边:“殿下喝点暖暖身子,别冻着了。”
清婉接过姜汤,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阿昭,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
月烬昭在她对面坐下,认真道:“有些事或许由不得自己,但如何面对,却能由自己决定。”她看着清婉,“殿下不必过于纠结,袁公子既已回来,总有厘清的一天。”
清婉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知道月烬昭说得对,可心里的结,却不是说解就能解开的。
第二日,宫中便传遍了袁淮秋归来的消息。早朝时,皇帝对他大加封赏,许了他正三品的殿前指挥使一职,掌管禁军。这是极大的荣宠,满朝文武无不艳羡,可袁淮秋却只是平静地谢恩,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散朝后,袁淮秋被皇帝留在了御书房。君臣二人密谈了许久,没人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知袁淮秋出来时,脸色有些凝重。
他刚走出御书房,便看到月烬昭候在廊下。“袁公子,请留步。”
袁淮秋停下脚步,看向她:“月侍卫有事?”
月烬昭直视着他,目光锐利:“袁公子,三年前你不告而别,让殿下伤心了许久。如今你回来了,若是真心为殿下好,便不该再让她胡思乱想。”
袁淮秋看着月烬昭,这个当年总跟在清婉身后,怯生生叫他“袁大哥”的小姑娘,如今已长成了能护着清婉的模样。他忽然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月侍卫倒是护主心切。只是我与殿下之间的事,恐怕轮不到月侍卫置喙。”
“只要关乎殿下,便与我有关。”月烬昭寸步不让,“殿下性子纯良,禁不起再折腾。袁公子若是还有半分当年的情谊,便请明明白白地告诉殿下你的心意,若是没有,也请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袁淮秋的脸色沉了沉:“我的心意,何时需要向你交代?”他转身欲走,却被月烬昭拦住。
“袁公子,”月烬昭的声音冷了几分,“你可知这三年,殿下是如何过来的?她日日在佛前为你祈福,夜夜对着你的画像发呆,甚至为了能让你早日归来,不惜自请缩减月例,赈济边关灾民。你如今回来了,却连一句真心话都吝啬给予吗?”
袁淮秋猛地转身,眼中满是震惊:“你说什么?她……她为我做了这些?”他从不知道,那个娇生惯养的长公主,竟会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月烬昭看着他震惊的模样,心中微动,却依旧冷声道:“殿下从未告诉过你,只是不想让你有负担。袁公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下袁淮秋一个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暮色四合,清婉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梅树,思绪万千。忽然,侍女进来禀报:“殿下,袁公子求见。”
清婉的心猛地一跳,有些慌乱:“他……他有什么事?”
侍女道:“袁公子说,有话想对殿下雨后春笋说。”
清婉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让他进来吧。”
袁淮秋走进寝殿时,身上还带着雪的寒气。他看着坐在窗前的清婉,月光洒在她身上,宛如谪仙。“殿下。”
清婉抬眸看他,眼中带着一丝疏离:“袁公子有何事?”
袁淮秋走到她面前,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清婉大惊,连忙起身:“袁淮秋,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袁淮秋却不肯起,抬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愧疚与痛悔:“殿下,臣知错了。”
清婉愣住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般。“你……你何错之有?”
“臣错在当年不告而别,错在这三年来杳无音信,错在回来后还对殿下如此冷淡疏离。”袁淮秋的声音带着哽咽,“臣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护殿下周全,却不知殿下为臣受了这么多苦。臣……”
清婉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中的委屈与思念瞬间涌上心头,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那般对我?”
“臣怕。”袁淮秋的声音低沉而痛苦,“臣怕自己满身风霜,配不上金枝玉叶的殿下;怕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会玷污了殿下的纯净;怕自己护不住殿下,让殿下再次受到伤害。”
清婉哭得更凶了:“你这个傻子……我从来都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你,在乎你能不能平安回来!”
袁淮秋伸出手,想要拭去她的眼泪,却又猛地缩回手,仿佛怕自己的手太粗糙,会弄疼她。“殿下……”
清婉看着他笨拙的模样,心中又气又笑,主动握住他的手:“袁淮秋,我告诉你,我云清婉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强大的保护,而是一个能与我坦诚相待、不离不弃的人。你明白吗?”
袁淮秋感受着手中的柔软与温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臣明白,臣明白了。清婉,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清婉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眼泪渐渐止住,嘴角却扬起了笑意。“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嗯,再也不了。”袁淮秋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这三年的亏欠都弥补回来。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皎洁,洒在梅树上,红梅在月光下愈发娇艳。月烬昭站在廊下,看着寝殿里透出的温暖灯火,唇角微微上扬,转身悄然离去。雪地上,只留下她浅浅的脚印,很快便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有些故事,注定需要等待,而有些等待,终究会迎来圆满。就像这雪霁初晴的夜晚,总有温暖能融化冰雪,总有真情能跨越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