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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王子

淮中似水婉若清风

风雪初停的第三日,紫宸殿的鎏金铜炉里燃着西域进贡的安息香,烟缕在梁柱间缠缠绕绕,像极了近来京中悄然蔓延的流言。

“北漠王子裴沙已过雁门关,不出三日便抵京。”内侍尖细的嗓音撞在金砖地上,惊起几丝尘埃。御座上的皇帝捻着佛珠沉吟,目光扫过阶下侍立的云清婉,“清婉,此事终究要你点头。”

清婉垂着的眼睫颤了颤,鬓边金步摇的流苏轻轻叩击着玉靥。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袁淮秋归还的白玉佩,裂痕处已被巧匠用赤金细细嵌补,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父皇,儿臣是大齐长公主。”她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北漠愿止戈和亲,是社稷之福,儿臣……无有不从。”

廊下候着的袁淮秋指尖猛地攥紧,玄色袖袍下的指节泛白。昨夜他在清婉寝殿外站了半宿,雪水渗进靴底,冻得骨头生疼,却终究没敢踏进去。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有多敏感——丞相之子掌禁军,本就惹人忌惮,若再与长公主过从甚密,那些“外戚专权”的流言能将袁家压得粉身碎骨。可听着她这般轻描淡写地应下和亲,心口像是被北漠的弯刀剜了块肉,冷风直往里面灌。

月烬昭恰在此时捧着茶盏转过回廊,撞见他眼底翻涌的戾气。她脚步未停,只将一盏热茶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冰凉的手背:“袁指挥使,御前失仪可不是小事。”

袁淮秋抬眼,看见她今日换了身常服,月白襦裙外罩着件银鼠短褂,乌发松松挽成垂耳兔的样式,耳侧两缕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往日那柄不离身的软剑被换下,腰间只悬着个绣着墨竹的锦囊——是清婉去年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她贴身带了整年。

“月侍卫倒是清闲。”袁淮秋接过茶盏,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意,“不知对和亲之事,可有高见?”

月烬昭垂眸吹了吹茶沫,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公主自有决断。”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他,左耳下的痣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倒是袁大人,与其在此怄气,不如想想如何护公主周全。毕竟……北漠那位王子,可不是善茬。”

袁淮秋猛地攥紧茶盏,青瓷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何尝不知?这些时日他派去北漠的密探传回消息,裴沙虽年少,却已亲手斩了三位叛乱的部族首领,右眼尾那粒朱砂痣,据说便是某次亲征时,敌酋的血溅上去的。这般人物,怎会甘心做个仰人鼻息的驸马?

可他所有的进言,都被清婉一句“为国为民”挡了回来。她甚至会对着舆图上北漠的疆域笑,说那里的草原一定比御花园的草地广阔,说裴沙的故事听起来比话本里的英雄还要传奇。那鲜活灵动的模样,是他这三年来从未见过的,却像针一样扎得他心口发疼。

三日后,北漠使团抵京。

城门口的仪仗排了三里地,百姓们踮着脚张望,都想瞧瞧这位传闻中比女子还美的王子究竟长什么样。当那匹神骏的黑马踏过护城河吊桥时,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马上的人留着极利落的短发,发丝被风吹得根根竖起,带着被朔风磨砺过的粗粝感。高挺的鼻梁上横亘着一道浅淡断纹,是幼时与狼相搏留下的印记,非但不显狰狞,反倒添了几分悍勇气。肤色是异于中原人的白,却被风沙揉进了一层野性的蜜色,像淬了金的冷玉。最惹眼的是右眼尾那粒朱砂痣,红得像凝住的血珠,落在他凌厉的轮廓上,竟生出几分妖冶。

这哪里是阴柔?分明是头刚从荒原里走出的猛兽,眼底还藏着未散的兽性。

月烬昭站在迎接队伍的末位,看着裴沙翻身下马。他的动作利落干脆,玄色骑装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线,腰间那柄嵌着宝石的弯刀随动作轻晃,刀鞘上的狼头纹饰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北漠裴沙,见过大齐皇帝。”他的中原话带着些微的口音,却字字沉稳,没有半分谄媚。

皇帝抚掌大笑:“王子一路辛苦,快随朕入宫歇息。”

行至紫宸殿,百官按序行礼。月烬昭今日作为长公主的随侍站在侧殿,垂着眼帘听着殿内动静。忽然,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她睫毛微抬,正好对上裴沙望过来的眼。

那双眼睛的颜色比中原人要浅一些,像浸在水里的琉璃,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尤其是在看到她那垂耳兔样式的发髻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几分玩味。月烬昭心头莫名一动,竟生出些想要试探的念头。

就在这时,皇帝的声音响起:“裴沙王子远道而来,朕已在长公主府的偏院备下住处,王子且先歇息,待过几日,便为你与长公主举行大婚。”

满殿寂静,所有人都等着裴沙谢恩。可他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目光依旧落在月烬昭身上,眼底带着一丝恍惚,仿佛被什么魇住了。

月烬昭指尖微动,一缕极细的内力悄无声息地弹向他腰间的玉佩。“叮”的一声轻响,裴沙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在御前失了仪,连忙躬身行礼:“谢陛下恩典。”

他低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过月烬昭。她已垂下眼帘,耳侧的发丝垂落,遮住了那粒惹眼的痣,只留下一片清冷淡漠的侧脸,像覆着薄雪的玉。

这日的宫宴设在太极殿,丝竹管弦之声不绝。

袁淮秋来得很晚,他穿着一身墨色锦袍,领口绣着暗纹,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郁色。他刚在席间坐下,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主位上的清婉——

她今日穿了件烟霞色的蹙金绣罗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样,随着动作流淌出细碎的光。头上梳着飞天髻,插着一套赤金点翠的头面,最顶上那支凤凰步摇的流苏垂到肩头,随着她的笑声轻轻晃动。她正侧头与身边的裴沙说话,眼波流转,带着活泼的娇俏,像枝被春风拂过的桃花,活灵得让人移不开眼。

袁淮秋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饮尽。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心头的涩意。他知道自己与清婉之间隔着什么——是三年的空白,是世家与皇族的猜忌,是他始终不敢宣之于口的胆怯。可他总以为,那些青梅竹马的情谊,那些藏在心底的牵挂,总能抵得过这些。

直到看见她对着裴沙笑,那样鲜活灵动,仿佛找到了真正能让她自由翱翔的天空。

“袁大人似乎心事重重?”身旁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袁淮秋转头,看见裴沙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身边,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右眼尾的朱砂痣在烛火下泛着妖冶的光。“王子说笑了。”他淡淡回应,语气疏离。

裴沙却笑了,那道鼻梁上的断纹因笑容更深了些:“本王听说,袁大人与长公主是总角之交?”他的目光扫过主位上的清婉,又落回袁淮秋脸上,“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话像是在夸赞,却带着莫名的挑衅。袁淮秋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王子远道而来,还是多尝尝我大齐的美酒佳肴吧。”

裴沙低笑一声,没再说话,目光却越过人群,再次投向了角落里的月烬昭。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的酒杯几乎未动,只偶尔抬手,用银箸夹起一点菜。烛火落在她素净的侧脸上,眉峰清峭如远山,眼睫纤长,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那身月白襦裙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却自有一股清冷的风骨,像雪地里傲然挺立的梅。

方才在紫宸殿,是她用内力提醒了他。那缕内力精纯而克制,带着一股极淡的梅花香,与她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中原女子,竟有如此身手?还生得这般……清绝。

他见过草原上最明艳的花,也见过部族里最矫健的女子,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清冷得像冰,却又在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像荒原深处独自绽放的雪莲,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却又怕被她的寒气冻伤。

“那位是?”裴沙状似随意地问。

袁淮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一紧:“长公主的侍卫,月烬昭。”他刻意加重了“侍卫”二字,带着警告的意味。

裴沙却像是没听出来,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原来是月侍卫。”他端起酒杯,遥遥对着月烬昭的方向举了举,“倒是个有趣的人。”

月烬昭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望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裴沙看见她眼底的清冷,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在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目光干净而直接,没有惊艳,没有畏惧,只有纯粹的好奇,仿佛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件。

裴沙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见过无数女子的眼神,或爱慕,或敬畏,或谄媚,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目光。干净得像草原上的初雪,却又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锐利。

月烬昭很快收回了目光,继续低头用餐,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错觉。可她放在膝上的手却轻轻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那里藏着一枚小小的银针,是她防身用的。

这个裴沙,比传闻中更危险。他的眼神里藏着狼的野性,却又带着狐狸的狡黠,像荒原里最懂得伪装的猎手,耐心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而她,忽然对这场狩猎,生出了几分兴趣。

“阿昭,你在想什么?”清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精致的点心,“这是你爱吃的杏仁酥,尝尝?”

月烬昭回过神,接过点心:“多谢殿下。”

清婉看着她,眼波流转:“你今日这身打扮真好看,比平日里穿侍卫服要柔和多了。”她伸手轻轻碰了碰月烬昭发髻上的白玉簪,“这支簪子也很配你。”

月烬昭的耳尖微微泛红,低声道:“殿下谬赞了。”

清婉笑了笑,目光转向席间的裴沙和袁淮秋,轻轻叹了口气:“阿昭,你说……我是不是很任性?”

月烬昭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犹豫,轻声道:“殿下只是遵从本心罢了。”

遵从本心吗?清婉低头看着手里的锦帕,上面绣着一株小小的梅花,是她学了许久才绣成的。她总以为,自己想要的是自由,是能摆脱这深宫束缚的广阔天地。可看到袁淮秋独自饮酒的落寞身影,看到他眼底藏不住的牵挂,心头还是会隐隐作痛。

而裴沙,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带着草原的野性与自由,让她心生向往,却也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公主,陛下叫您呢。”内侍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清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转身走向主位。经过袁淮秋身边时,她脚步微顿,轻声道:“少喝点酒。”

袁淮秋猛地抬头,看见她眼底的关切,心头一暖,所有的郁色仿佛都消散了些。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殿下放心。”

清婉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像春风拂过,瞬间驱散了殿内的寒意。她转身走向主位,裙摆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流淌,像一条璀璨的星河。

裴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端起酒杯,再次饮尽杯中酒,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角落里的月烬昭身上。

她正低头吃着那块杏仁酥,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柔和,耳侧的发丝垂落,遮住了那粒痣,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像雪地里最脆弱的脖颈,却又带着一种不易折断的倔强。

裴沙的眼底闪过一丝兴味。这场和亲,似乎比他想象中,要有趣得多了。

而袁淮秋看着清婉的背影,又看了看裴沙那毫不掩饰的目光,心头的不安再次蔓延。他知道,这场看似平静的宴会之下,暗流早已汹涌。而他,必须要守住自己的底线,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烛火摇曳,丝竹声不绝。太极殿内的喧嚣,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却又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每个人都在这场盛宴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或欢笑,或沉默,或试探,或等待。

而命运的丝线,早已在不经意间,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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