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笙歌渐歇。雪粒子又悄悄飘落,在宫殿的琉璃瓦上铺了薄薄一层莹白。
云清婉挥退了几欲上前伺候的宫女,只让月烬昭跟着,信步踏入清冷的御花园。月烬昭无声撑开一柄红梅点缀的油纸伞,伞面倾斜,严严遮住了云清婉头顶的风雪,自己半边肩膀却很快落了一层薄雪。
云清婉脚步微顿,伸手轻轻握住伞柄,手腕一动,那伞面便悄然调整,斜斜覆向了月烬昭,为她挡住了飘落的雪絮。洁白的雪粒簌簌落在朱砂勾勒的梅枝上,与月烬昭身上清冽的梅花香气隐约重合,时光仿佛悄然倒流,回到数日前那个梅花盛放的雪天。
“阿昭,”云清婉轻声开口,打破了雪夜的寂静,“还记得几天前吗?也是这样的雪,这样的梅。”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八角凉亭,那里空空荡荡,早已没有那个墨衣长身、因失而复得而心绪难平的身影——袁淮秋。
月烬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冰封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涟漪。那日,她在梅树下折下一枝最灼艳的梅,递予公主,公主却笑着反手将那枝红梅簪在了她的鬓角,冰凉的梅瓣贴着她耳下的痣,那一刻,似乎有什么微小的变化发生在公主的眼底。
此时此地,唯有她们二人。月烬昭沉默地走到一株盛开的红梅旁,伸手折下一枝带着露雪的娇艳梅朵,像在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轻轻别在了云清婉云鬓如墨的发间。冷香与温热的气息交融,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分明。
脚步声,沉稳而带着异域特有的韵律感,自身后石板路传来,踏碎了这份静谧。两人同时转身。
裴沙披着玄色的大氅,站在几步开外。雪花落在他利落的短发和宽阔的肩头,他仿佛没感觉冷,只静静环顾着覆雪的御花园。琉璃瓦顶、雕梁画栋,在白雪的掩映下显出别样的晶莹剔透。
“中原宫苑,雪落之下,竟能如此剔透玲珑,恍若琼楼玉宇。”裴沙的目光落在云清婉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她鬓边那枝新添的红梅上,脸上绽开一个过分完美的笑容,带着北漠草原的豪爽,却又有刻意雕琢的痕迹,“正如长公主殿下,高贵明艳,落落大方,雪中红梅,亦不如殿下风华。”他话语直白,带着北地人特有的直率和一丝令人不敢轻信的恭维。
月烬昭眼底警惕骤升,像冰面下暗涌的激流。她脚步微挪,悄然立于云清婉左前侧半个身位,身形挺拔如雪中青竹,袖中暗劲流转,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裴沙捕捉到她细微的动作,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却依旧是那片探不明的浅色琉璃海。
云清婉似乎全然未觉暗流涌动,甚至被裴沙直白的夸赞逗得展颜一笑,面若桃花:“王子谬赞了。”她甚至微微扬起下巴,被精心勾勒的眉眼在雪光和宫灯下显得神采飞扬,“草原儿女,也惯是这般直抒胸臆的吗?”她兴致盎然地与裴沙交谈起来,言语间带着几分新奇和轻松。
裴沙饶有兴致地回应着,目光时不时扫过警惕的月烬昭,像是在试探一道有趣的谜题。他走近几步,伸手随意拂过身旁一支探出的梅枝,指尖沾染上一点殷红的梅花汁液,如同未干的鲜血。他用指腹轻轻捻了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邪气。
就在这时,一阵笑语由远及近。皇帝陛下在一众官员和内侍的簇拥下,也信步走入御花园赏雪观梅。宰相袁暮川身着威严朝服,紧随君侧,袁淮秋则一身墨色常服,如影子般侍立在父亲侧后方,神情是一贯的沉肃。
官员们远远看见梅树下的这对准新人与长公主的贴身侍卫,立刻心领神会地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陛下您看,公主与北漠王子殿下如此投缘,可见和亲实乃天作之合啊!”有人笑着恭维道。
“是啊,金童玉女,雪中相逢,实乃一段佳话!”
皇帝抚须而笑,望向梅树下言笑晏晏的女儿,心中既有欣慰,又悄然蒙上几分忧虑——女儿似乎对这裴沙真有些兴趣?这到底是她强颜欢笑,还是…真情实感?他压下心头翻涌,不愿扫了兴致,朗声道:“裴沙王子能得清婉喜欢,朕心甚慰!来人,赏今日伴驾的众卿!”
内侍应声上前,向官员们分发赏赐。袁淮秋目光沉沉,自始至终都钉在梅树下那个烟霞色的身影上。看着她对裴沙笑语盈盈,看着她鬓间刺目的红梅,一股又酸又涩的洪流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他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紧,指甲深陷掌心。腰间不知何时被塞入了一个小小的锦袋,此刻捏在手里,隔着布料也能摸出里面几块酥硬点心的轮廓。他下意识地重重用指节敲了一下身旁的梅树树干,沉闷的声响引得梅花簌簌落下数片。
这突兀的声音立刻惊动了不远处的三人。云清婉回头望来,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和复杂。皇帝也看过来:“淮秋?”
“陛下恕罪,”袁暮川反应极快,微微躬身,“小儿约是看这梅雪相映,一时被吸引,举止失当了。”他沉稳的声音带着无形的压力。
袁淮秋立刻敛了神色,深深低头:“微臣失仪,请陛下责罚。”
“无妨无妨,”皇帝摆摆手,“年轻人赏雪,有些意趣才正常。都过来吧。”他显然心情不错。
一行人汇合,场面变得更加热闹,官员们围拢过来交谈,无非是称赞美景和这桩和亲。云清婉站在众人之间,长公主的威仪浑然天成,应对自如。袁淮秋默默跟在队伍的最后方,如同一道沉郁的墨痕。
队伍缓缓出了御花园。趁着众人注意力分散在前方谈笑风生的皇帝和裴沙身上,云清婉故意落后几步,走到袁淮秋身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飞快地将一个更小巧精致的锦囊塞进他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淮秋哥,这个你小时最爱吃的本宫特意学了的。”她匆匆说完,便跟上了前方的步子,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寻常的错身。
袁淮秋怔在原地,将那小小的锦囊握在手中,温热的,带着一丝糕点的甜香。他悄然打开,里面是几块小巧精致的花果糕点,熟悉的样式——正是他儿时入宫最爱吃的那一种。
心头的酸涩再次翻涌,却混合着一种更难言的钝痛。他捏起一块糕点,放进口中。熟悉的甜味在舌尖化开,用料精良,制作得甚至比御膳房更好。但这熟悉的甜意,却在喉间迅速转为一片苦涩,噎得他眼眶微热。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童年时光。繁花如织的宫苑,桃树下那个穿着粉嫩罗裙的小小身影,总是从父皇的膝头跳下来,跌跌撞撞跑向他,喊着“阿淮哥哥”,抢他手里的点心,坐在秋千上咯咯笑,脆生生地说:“阿淮哥哥,长大以后我要嫁给你,你做我的驸马好不好?”
那时的阳光那么暖,桃花瓣落满了他们的肩头。如今,雪落梅梢,他手中拿着她亲手做的童年点心,她的驸马,却已是那个来自北漠、眼底带着狼性与玩味的裴沙。
一切,都迟了三年吗?如果他没有在那个风云突变的雪夜选择不告而别,没有为了袁家的所谓“避嫌”而无声无息地离开京城远赴北疆驻守三年……如今站在她身边,被梅香环绕的那个男子,会不会是他袁淮秋?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下口中的糕点,感觉咽下的尽是沙砾。
他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追上了走在前方的云清婉。两人并排走着,周围是官员的低语和雪落的声音。
“清婉,”他低声唤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觉得那裴沙…如何?”他目光直视前方宫道,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云清婉脚步未停,侧头看他,唇角扬起一个明媚的弧度,眼睛里却似乎没有太深的笑意:“裴公子呀?他人不错呀,挺有意思的。而且……”她顿了顿,眼睛弯成了月牙,“很好看,不是么?”带着一种天真少女谈论新奇事物的口吻。
袁淮秋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窖:“你……”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声音平稳,“你真的愿意?让他……做你的驸马?”每个字都像是被冰棱刮过喉咙。
云清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又绽开一个更灿烂、更符合此刻场景的笑容,依旧是那般轻松娇俏,仿佛毫无心事的模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淮秋哥。这不是咱们大齐自古以来皆知的规矩么?”她声音清越,带着理所当然,“更何况,这是两国止戈化干戈为玉帛的大事,我是大齐的公主,受了天下万民这么多年的供奉爱戴,做这点贡献不是应该的么?为国为民,为江山社稷安定,我自然是……”
她的声音蓦地轻了下去,后面的话像是被雪水冻住,凝结在了唇边。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走在前方不远处、正回头对皇帝说着什么的裴沙背影,又迅速收回视线,嘴角勉强维持着上翘的弧度,但那抹刻意堆砌的笑意,此刻在袁淮秋眼中却显得无比脆弱和单薄。他太了解她了,她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空洞和那瞬间收紧的指尖,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帘。
“清婉?”他紧盯着她,试图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真实情绪。
“……没什么。”云清婉摇了摇头,仿佛甩掉了一点不合时宜的阴霾,又重新扬起脸,看向前方的月烬昭,“阿昭!等等我!”
她快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月烬昭。裴沙也恰好说完话,缓下脚步,自然地走到了云清婉的另一侧,脸上挂着那抹玩味的笑容,不知又低声说了句什么俏皮话,引得云清婉“噗嗤”一笑,肩膀微微抖动。
袁淮秋站在原地,看着前方那一行三人——公主居中,一边是身份尴尬、眼神复杂的心上侍卫,一边是身份尊贵、心思叵测的异国驸马。月烬昭在他靠近时,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半步距离,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冰封般的平静,眼角眉梢那份防备却是袁淮秋从未见过的清晰。
雪花无声飘落,落在袁淮秋的玄衣上,也落在众人离去的足迹上。他捏着空了大半的锦囊,感觉里面的点心连同刚才咽下去的那块,都变成了沉重的冰坨,沉沉坠在心底最深处。
前方的喧闹与人影渐渐隐入飘雪的宫道深处,如同命运画下的清晰而遥远的界线。
袁淮秋独自伫立片刻,最终将锦囊仔细收好,像藏起一个不能触碰的秘密与心碎的证据,默默跟了上去。他的身影融入风雪,如同殿前那沉默伫立的鎏金铜兽,背负着无法说与外人道的重压与严寒。
回到紫宸殿的寝宫,沉重的门扉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喧嚣。
云清婉卸下华丽沉重的头面步摇,镜中人眼里的笑意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余下疲惫和一丝茫然。她轻轻抚过镜中鬓角那枝红梅,指尖冰凉。
月烬昭无声地替她整理着妆匣,动作轻柔。
“阿昭,你说……”云清婉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轻飘,带着一丝不确定。
月烬昭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看向她。
云清婉却似不知如何开口,目光落在妆匣角落里,那里静静躺着一小块不起眼的旧锦帕,隐约可见幼时的袁家与皇宫徽记纹样交织。她最终只是转过身,望向窗外簌簌落下的雪:“没什么。”
月光和雪光透过窗棂交缠,映在两人身上。夜,还很长。而公主府的偏院内,烛火摇曳,裴沙立于窗前,看着这片全然陌生的雪夜宫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弯刀上冰冷的狼首纹饰,眼底的琉璃色在暗沉光影下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