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池的水已经第三次漫过脚踝时，凤烬睁开了眼。
赤金色的瞳仁里还凝着千年未散的雾，睫毛颤了颤，将池底沉淀的细碎金芒抖成星屑。她抬手抚过鬓角，银发如液态的月光倾泻而下，发丝间缠绕的火焰纹路倏地亮起，又在触及指尖的刹那敛成淡红——那是凤族纯血的标记，也是“烬火”最温和的形态。
池边的凤骨灯已灭了七盏。
凤烬赤足踏出水池，玄色镶红边的长袍自肩头滑落，遮住她脚踝上那道几乎与骨骼相融的纹路——那是凤脉枯竭的证明，像一道不断蔓延的冰裂纹，正从足底爬向心口。她弯腰拾起池边悬着的令牌，令牌是用凤族最坚硬的翅骨打磨而成，上面雕刻的凤凰图腾在她掌心微微发烫，传来九域各地撕裂般的痛感。
“又吵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微哑，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中，瞬间压下了周遭所有的声息。
涅槃池位于凤脉核心的“焚心谷”，曾是整个灵寰九域最温暖的地方。可如今，谷壁上渗着青灰色的黏液，那是“秽浊之气”的实体化，正一点点啃噬着凤族用骨血筑成的壁垒。凤烬抬手按在谷壁上，掌心的烬火骤然腾起半尺高，青灰色黏液发出凄厉的嘶鸣，化作一缕黑烟消散，留下焦黑的痕迹。
但她知道，这只是徒劳。
就像此刻她感知到的——中洲的“望月城”已被秽浊彻底吞噬，城中百姓化作了没有神智的畸变魔物；万兽渊的狐族圣地“青丘”结界破碎，半数妖族沾染秽浊，开始同类相残；就连仙门扎堆的云境，也有三座仙山因弟子私藏秽浊修炼邪术，被浊气从内部蛀空，整座山塌成了废墟。
凤脉的枯竭，比她预料的快了太多。
凤烬拢了拢长袍，转身走出焚心谷。谷外的风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吹得她的银发狂舞，发丝间的火焰纹路在风中明明灭灭，映得她赤眸里的光愈发冷冽。她不需要借助任何法器，仅凭凤族对凤脉的天然感应，就能清晰地“看见”九域间那些断裂的脉络——曾经如金色河流般奔腾的凤脉之力，如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残流，像濒死者的呼吸。
“唳——”
一声尖锐的嘶鸣划破天际，一只翼展足有十丈的魔物俯冲而来。它原是云境的仙鹤，此刻却浑身覆盖着青黑色的鳞片，喙部弯曲如钩，眼中翻涌着浑浊的红光。它显然将凤烬视作了猎物，腥臭的涎水滴落在地，腐蚀出一个个冒着白烟的深坑。
凤烬甚至没有抬头。
她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指，指尖跃动的烬火便化作一道金线，快得让人看不清轨迹。下一秒，那只魔物在半空中顿住，青黑色的鳞片寸寸剥落，露出下面被灼烧得焦黑的骨骼，整个身躯在金线的缠绕中逐渐透明，最终化作一缕青烟，连灰烬都没留下。
金线回到她指尖，温顺地缩成一点火星。
凤烬垂眸看着那点火星，赤眸里没什么情绪。这种程度的秽浊，对她而言与路边的尘埃无异。真正麻烦的，是那些潜藏在九域深处、已经生出智慧的高阶秽浊，以及……人心。
千年之前，她沉睡前夕，曾亲眼见过仙门长老捧着凤族幼崽的头骨，说要“借凤骨炼宝，以绝后患”；也见过妖族首领一边向她跪拜祈求庇护，一边暗中与秽浊交易者勾结。
“苍生……”她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从来都不值得。”
可脚步还是朝着中洲的方向去了。
中洲是九域的中心，也是目前秽浊蔓延最慢的区域。那里有人族建立的“藏书阁”，据说藏着上古凤族遗留的残卷。凤烬需要找到补全凤脉的方法，哪怕只是为了让这烦人的“痛感”消失得慢一点。
沿途的景象比她感知到的更糟。
原本该是良田的地方，裂开了深不见底的沟壑，沟里流淌着粘稠的、散发着腐臭的暗绿色液体；村庄成了空壳，木门上残留着抓挠的血痕，墙角的蛛网粘满了灰白色的碎骨；偶尔能见到几个尚未完全畸变的人，眼神空洞地跪在路边，对着天空喃喃自语，他们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灰色的斑纹，像某种活物在皮下蠕动。
凤烬的长袍扫过路边的枯草，烬火的余温无意间触碰到一株濒死的野花，那花竟奇迹般地舒展了花瓣，开出一点微弱的黄色。
她脚步微顿，低头看了一眼那朵花，又抬头望向远处中洲的方向。地平线上，一座被淡金色结界笼罩的城池若隐若现，那是中洲的主城“天启城”，也是藏书阁的所在地。
结界的光芒很暗淡，像是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是魔物的沉重拖沓，也不是畸变者的蹒跚，而是带着某种韵律的、刻意放轻的步伐。
凤烬没有回头，只是指尖的火星亮了亮。
“凤族的后裔，果然如古籍所载，生而便有焚尽万物之力。”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带着书卷气的清雅，“小女子苏倾辞，奉藏书阁之命，在此等候阁下。”
凤烬终于转过身。
来人是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女子，约莫二十岁年纪，眉眼清秀，手里握着一支玉簪，簪头雕着半开的莲。她站在十步之外，姿态从容，既没有敬畏，也没有恐惧，只是平静地看着凤烬，仿佛在打量一本珍贵的古籍。
最让凤烬在意的是，这个叫苏倾辞的女子，身上没有沾染丝毫秽浊之气，甚至连普通人该有的“生机”都淡得近乎没有，像是……一道精心保存的影子。
“等候我？”凤烬的声音冷了几分，赤眸微微眯起，“藏书阁，凭什么认为我会去见你们？”
苏倾辞微微一笑，抬手将玉簪取下，簪尖指向天空。原本阴沉的天幕上，忽然浮现出无数细密的符文，符文组成的图案，正是凤族令牌上那只展翅的凤凰。
“因为，”苏倾辞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灭凤之战的真相，藏书阁知道一部分。而那部分真相，或许能让您明白——您脚下的凤脉，为何会枯竭得如此之快。”
凤烬的瞳孔骤然收缩。
灭凤之战。
那个被各族史书刻意模糊、被凤族列为禁忌的词。
她看着苏倾辞手中的玉簪，又看了看天空中逐渐消散的凤凰符文，指尖的烬火忽然变得不稳定起来，灼烧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带路。”
苏倾辞颔首，转身朝着天启城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依旧从容，仿佛笃定凤烬会跟上。
凤烬望着她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那座在风中摇曳的结界，赤眸里的迷雾终于彻底散去，只剩下清晰的冷意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真相”的渴求。
银发在风中翻卷，如同即将燎原的野火。
灵寰九域的千年沉寂，从这一刻起，被重新点燃的烬火，彻底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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