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天启城的路,比凤烬预想的更安静。
不是平和的静,是被秽浊啃噬后的死寂。风卷着沙砾掠过干裂的土地,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却连一只畸变的虫豸都看不见。苏倾辞走在前面,月白长衫的下摆沾了些灰,步伐却始终平稳,像一株在绝境里也能扎根的兰草。
凤烬跟在她身后三丈远的地方。
她没刻意放缓脚步,只是那身玄色长袍仿佛能吞噬光线,每一步落下都轻得没有声息。银发偶尔被风掀起,发丝间的火焰纹路亮了亮,又很快隐去——她在收敛气息,不是怕惊动什么,而是纯粹觉得没必要浪费力气。
“前面是‘断骨桥’,”苏倾辞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指尖指向远处横跨裂谷的石桥,“桥身被秽浊侵蚀得厉害,寻常修士走上去会被直接腐蚀灵脉。凤姑娘……”
“走。”凤烬打断她,声音没什么起伏。
苏倾辞抿了抿唇,不再多言,率先踏上石桥。她足尖点过的地方,桥面上青灰色的秽浊之气像遇到了克星般退散,留下淡淡的白光——那是她玉簪上的灵力,虽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之力。
凤烬随后跟上。
她的脚刚落在桥板上,整座石桥突然剧烈震颤起来。不是秽浊的反击,而是她体内的烬火与桥底裂谷中囤积的秽浊产生了本能的排斥。裂谷深处传来沉闷的咆哮,无数青黑色的触手从谷底窜出,像贪婪的蛇,朝着两人缠来。
苏倾辞脸色微变,玉簪举起,正要催动符文,却见凤烬抬手按在桥栏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赤眸微抬的瞬间,金红色的火焰从她掌心漫出,沿着桥板蜿蜒而下,像一条活过来的火河。那些触碰到火焰的秽浊触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作了透明的蒸汽,连一丝灰都没留下。火焰并未停止,顺着裂谷蔓延,将谷底囤积的秽浊之气烧得干干净净,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暗。
整个过程,凤烬甚至没看那些触手一眼。
她只是望着桥的另一端,那里有几株扭曲的枯树,树干上还挂着半片残破的衣角。那是人类的衣服,或许是某个试图过桥的旅人留下的。
“你的烬火,”苏倾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既能焚烧,也能……净化。”
凤烬收回手,指尖的火星熄灭。“只是在烧不该存在的东西。”她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苏倾辞看着她的侧脸,银发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点紧抿的唇。这张脸美得近乎妖异,却又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像一块被烈火淬炼过的玄铁,坚硬,且灼热。
过了断骨桥,天启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那层淡金色的结界果然如凤烬所见般脆弱,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时不时有秽浊之气像毒蛇一样从裂缝中钻进来,又被城中隐约传来的钟声震退。城墙下站着不少守卫,他们穿着厚重的铠甲,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疲惫与恐惧,看向凤烬的眼神更是充满了警惕——毕竟,她这银发赤眸的模样,太过扎眼。
“我是藏书阁的苏倾辞,”苏倾辞亮出腰间的玉牌,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位是……凤先生,特来借阅古籍。”
守卫们显然认识苏倾辞,迟疑了一下,还是放行。只是在凤烬走过时,有人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刀身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凤烬的目光扫过他们。
不是轻蔑,也不是审视,只是单纯的“看见”。她能看到他们铠甲下渗出血丝的皮肤,能闻到他们呼吸中夹杂的秽浊气息,甚至能感知到他们濒死的亲人留在他们神魂上的残念。
这些人,都在硬撑。
进城后,街道上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少数店铺还开着,掌柜和伙计也都是面无血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混合着秽浊的腥气,形成一种诡异的味道。
“藏书阁在城中心的‘文星塔’,”苏倾辞解释道,“是中洲最后一处能屏蔽秽浊的地方,里面不仅有古籍,还收留了不少避难的学者和孩子。”
凤烬没说话,只是脚步顿了顿。
她看向街角的一个方向。那里有座破庙,庙门半掩着,里面传来微弱的啜泣声。透过门缝,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正抱着一具已经开始畸变的妇人尸体,小声地喊着“娘”。妇人的手臂已经化作了青黑色的触手,却在离小女孩寸许的地方停住,仿佛残留着最后的神智。
苏倾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底闪过一丝痛色,却加快了脚步:“凤姑娘,我们……”
“等等。”
凤烬走向破庙。
她没进门,只是站在庙门外,抬起了手。一缕极细的金红色火焰从她指尖飞出,像一条温柔的丝带,缠绕上那具妇人的尸体。火焰没有灼烧,只是将那些青黑色的畸变部分一点点剥离、净化,露出妇人原本的模样。
最后,火焰化作一点微光,没入小女孩的眉心。
小女孩的啜泣声停了,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庙门外的凤烬。她的眼神不再浑浊,脸上的灰败之色也淡了些。
凤烬转身离开,仿佛只是掸掉了落在肩上的灰尘。
苏倾辞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问什么。她知道,凤烬不是在施恩,更像是在……清理障碍。就像园丁剪掉枯花,不是出于怜悯,只是为了让花园看起来不那么碍眼。
可刚才那缕火焰的温度,分明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暖意。
文星塔很快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九层的石塔,塔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塔顶悬浮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将整座塔笼罩在其中——这就是天启城最后的屏障。
塔门口站着两位老者,穿着古朴的长袍,看到苏倾辞时恭敬行礼,看到凤烬时却皱起了眉。
“倾辞,这位是?”为首的老者沉声问,目光警惕地落在凤烬身上。
“陈长老,她是凤烬,”苏倾辞上前一步,挡在凤烬身前,“能救九域的人。”
陈长老脸色一变:“凤族?!灭凤之战的余孽……”
“轰——”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塔门上。石塔的符文剧烈闪烁,却没能完全抵消这股压力。另一位老者吓得脸色惨白,再也不敢多言。
凤烬缓缓收回目光,赤眸里的火焰纹路亮得惊人。
“我讨厌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烧红的刀,割在每个人的心上,“再让我听到一次,这座塔,连同里面的书,一起烧了。”
苏倾辞连忙道:“凤姑娘息怒,陈长老只是……”
“带路。”凤烬打断她,径直走向塔门。
苏倾辞看着被震得嘴角溢血的陈长老,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跟上。
塔内比外面安静得多,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纸张的味道。一层大厅里摆满了书架,不少穿着书卷气的人坐在地上看书,看到凤烬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却被苏倾辞用眼神制止了。
她们沿着旋转楼梯向上走,越往上,符文的光芒越盛,空气中的秽浊之气也越淡。
走到第七层时,凤烬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一层没有书架,只有一面巨大的石壁,上面刻着一幅残缺的壁画——画的是上古凤族的场景,无数金红色的凤凰盘旋在九域之上,守护着什么。壁画的右下角,有一片被刻意凿去的痕迹,边缘还残留着淡淡的黑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是‘护界图’,”苏倾辞解释道,“是目前发现的最完整的关于上古凤族的壁画,可惜关键部分被毁掉了。据考证,毁掉的部分,正是灭凤之战的真相。”
凤烬的指尖抚上那片残缺的痕迹。
指尖触及石壁的瞬间,她体内的烬火突然暴走。金红色的火焰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涌出,沿着石壁蔓延,覆盖了整幅壁画。那些原本静止的凤凰仿佛活了过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啼鸣。
壁画上被凿去的部分,在火焰的映照下,浮现出模糊的光影——
是凤族自相残杀的画面。
一群凤族用自己的骨血浇筑凤脉,另一群凤族则在疯狂地摧毁它们。为首的那只凤凰,有着和凤烬一样的银发赤眸,她正将自己的头骨,嵌入凤脉的核心。
“噗——”
凤烬猛地喷出一口金红色的血液,落在石壁上,瞬间被火焰吞噬。
她后退一步,捂住胸口,赤眸里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撕裂感。
原来……殉道,是刻在骨头上的本能。
“凤姑娘!”苏倾辞扶住她,脸色发白,“你没事吧?”
凤烬推开她的手,站直身体,银发间的火焰纹路渐渐平息,只是眼底的赤红变得更加浓郁。
“藏书阁的镇馆之宝,”她盯着苏倾辞,一字一句地问,“在哪?”
苏倾辞看着她嘴角未干的血迹,深吸一口气:“在第九层,《凤骨秘录》。”
凤烬转身,朝着楼梯顶端走去。每一步都比之前沉重,却带着一种不容阻挡的决绝。
她知道,那本秘录里,一定藏着她诞生的意义,藏着凤脉枯竭的真相,也藏着……她注定要走的路。
石壁上的火焰渐渐熄灭,只留下那片残缺的痕迹,和一滴深入石纹的、永不褪色的金红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