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无声的锁链

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窗帘，在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客厅里投下惨淡的光斑。狼藉的地板上，凝固的血迹呈现出暗沉的褐色，像一幅残酷的抽象画。空气中，昨夜生死搏斗的余韵沉重得令人窒息。

苏南乔依旧跪坐在那片血泊的边缘，姿势僵硬。她的手腕，还被闵玧其那只冰冷、沾满干涸血污的手死死抓着。那力道已经不再像昨夜垂死挣扎时那般执拗，虚弱了许多，却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像一道无形的、由两人鲜血铸就的锁链。

兰姐和阿泰在“老鬼”的指挥下，勉强清理了最触目惊心的狼藉，给闵玧其换上了干净的衣物，盖上了薄毯。他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呼吸微弱但总算平稳了一些，胸腹间厚厚的纱布提醒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创伤。“老鬼”累得靠在椅子上假寐，阿泰手臂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地守在门口，眼神警惕而疲惫。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爬行。苏南乔尝试过几次，想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会引来闵玧其昏迷中无意识的、更紧的抓握，甚至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几不可闻的闷哼。仿佛在无意识的深渊里，他依然本能地抗拒着这唯一的“浮木”离开。

她不敢再动。只能任由自己的手腕被他禁锢着，感受着他掌心冰冷的温度和那微弱却真实的生命搏动。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她的手指纤细，沾着昨夜留下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他的手更大，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有着明显的薄茧（握枪或刀留下的？），同样布满血污。两人的血早已不分彼此，凝固在皮肤纹理里，形成一种诡异而深刻的联结。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沉的疲惫席卷了她。她救了他。用这双曾经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手，按住了他致命的伤口，将他从地狱边缘拖了回来。而此刻，她却被这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以这样一种屈辱又紧密的方式束缚着。

恨意依旧存在，像冰冷的基石。但昨夜目睹他濒死的脆弱，亲身参与那场与死神的搏斗，感受他生命在掌心下的微弱挣扎……这些经历像汹涌的暗流，不断冲刷着那块基石，让它松动，让它布满裂痕。她恨他带来的灾难，却又无法再纯粹地将他视为一个符号化的“恶魔”。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会流血、会痛苦、会在死亡边缘本能抓住身边任何东西的……人。一个满手血腥、罪孽深重，却又背负着巨大孤独和创伤的、复杂而矛盾的人。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混乱和无力。她该怎么办？等他醒来，面对他？继续这扭曲的囚禁？她不敢想象。

* * *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正午的阳光变得有些刺眼，穿过窗帘缝隙，落在闵玧其紧闭的眼睑上。

他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眉头痛苦地蹙起，仿佛在对抗着沉重的黑暗。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干涩痛苦的呻吟从他唇间逸出。

这细微的动静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安全屋死寂的压抑！

“老鬼”猛地睁开眼，阿泰和兰姐也立刻警惕地围拢过来。

苏南乔的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抓住的手腕，那里传来他手指无意识的、更清晰的收紧！他要醒了！

闵玧其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焦距模糊，显然还未完全清醒。剧烈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意识在混沌中挣扎。他的视线茫然地在天花板上游移了几秒，最终，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痛苦和困惑，落到了自己被纱布包裹的伤口上。

然后，他的目光顺着自己那只紧握着什么的手，一点点移动……

最终，定格在他紧握着的、那只纤细的、沾着血迹的女人的手腕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闵玧其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苏醒，那深邃的瞳孔里爆发出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触及最深隐私的、赤裸裸的狼狈和暴怒！他认出了这只手！更认出了手腕的主人！

昨夜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他剧痛的大脑——刺耳的枪声、背叛的怒火、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濒死感……然后，是这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按在他的伤口上！那力量阻止了生命的流逝，却也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剧痛！还有……在意识沉沦的最后，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用尽最后力气地抓住了……是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比腹部的枪伤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动作牵动了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然而，更让他羞愤欲绝的是，他发现自己那只手，竟然虚弱得无法立刻挣脱！他抓得太久、太紧，加上失血过多，手指僵硬麻木，竟一时无法松开！

这短暂的无力，让苏南乔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想挣脱的意图。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暴怒和那深不见底的狼狈，心底最后一点因救人而产生的复杂情绪瞬间被冰冷的屈辱取代。他醒了，第一反应是厌恶她的触碰，是急于摆脱这救命的“锁链”！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让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挣！

这一次，闵玧其虚弱的手指终于被她挣脱了！

手腕骤然一松，皮肤上残留着他冰冷的触感和血污的粘腻。苏南乔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藏到身后，身体下意识地向后挪动，拉开距离，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受伤。

闵玧其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着，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间空落落的。他看着苏南乔迅速远离的动作和她眼中那清晰的受伤和戒备，胸口那股狂躁的怒火像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空洞和一种……被嫌弃的刺痛感。

他死死盯着她，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肆虐后的废墟——有未消的暴戾，有被窥见最不堪狼狈的羞怒，有对她挣脱行为的愠怒，但最深处，却翻涌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茫然和……受伤？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惨淡的晨光里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药味和他们之间那根被强行斩断、却又在两人心底留下深刻烙印的“血链”余温。

阿泰、“老鬼”和兰姐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其哥脸上出现如此复杂的神情，也从未见过苏小姐在其哥面前流露出如此清晰、不加掩饰的受伤和愤怒（而非单纯的恐惧）。

最终，是闵玧其先移开了目光。他闭上眼，眉头因为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紧紧锁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再睁开眼时，那翻涌的情绪风暴已经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和一种深沉的疲惫。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腹部的纱布，又掠过苏南乔藏在身后、微微颤抖的手，最终，落在了她苍白却带着倔强神色的脸上。

但最终，他只发出了一声极其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沉重复杂意味的疑问，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闵玧其点解…救我？（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

这个曾经掌控一切、视她为禁脔的男人，此刻躺在血泊余烬中，用他仅存的力气，问出了这个最核心、也最致命的问题。

苏南乔浑身一震，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困惑，藏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为什么？

她也想知道。

安全屋内，死寂无声。只有那盆摔碎在血泊边缘的白色雏菊，几片染血的花瓣在微弱的气流中轻轻颤动，仿佛无声的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