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海岛的寂静,也撕裂了苏南乔短暂的迷茫。阿泰驾驶的快艇如同离弦之箭,劈开灰暗的海浪,将那座象征着死亡与共生的荒岛远远抛在身后。
艇上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阿泰沉默地操控着船舵,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海面,紧绷的下颌线透露出他内心的焦灼。闵玧其躺在艇舱狭窄的地板上,身下垫着阿泰匆忙找来的防水布,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苏南乔蜷缩在艇舱角落,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冷。她抱着膝盖,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闵玧其身上。
阿泰最终将快艇驶入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岩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嶙峋的礁石遮蔽,内部空间不大,但干燥,显然经过人为的简单整理,角落里堆放着少量应急物资——罐头、瓶装水、药品和几卷干净的纱布。这里像是一个备用的、简陋到极致的“安全屋”。
“老鬼”早已等在里面,看到阿泰背着闵玧其进来,立刻上前接手。
老鬼(医生)快!放低佢!(快!放下他!)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阿泰小心翼翼地将闵玧其平放在铺好的防水布上。“老鬼”迅速剪开陈峻豪身上湿透、沾满血污的破布,那狰狞的、被海水泡得发白的伤口暴露出来,边缘红肿,甚至有些地方隐约可见不祥的灰败色。
老鬼(医生)感染!好严重!失血过多,加上海水浸泡…
“老鬼”一边迅速检查,一边低声咒骂,脸色极其难看。他麻利地拿出带来的医疗包,开始进行紧急清创、重新缝合和包扎,动作快速而精准,但每一次触碰都让昏迷中的闵玧其发出痛苦的闷哼。
苏南乔站在稍远的角落,看着“老鬼”用冰冷的器械处理那可怕的伤口,看着闵玧其因为剧痛而抽搐的身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但那伤口的样子和“老鬼”凝重的表情,都让她清晰地意识到:他伤得太重了,即使获救,依然在鬼门关前徘徊。
处理完伤口,“老鬼”给闵玧其注射了强效抗生素和退烧针,又挂上生理盐水。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转向阿泰,声音低沉
老鬼(医生)暂时止住恶化,但烧未退,随时可能反复。关键系感染控制同营养支持。要有人24小时睇住,换药、物理降温、喂水,一样唔少得。(暂时止住恶化,但烧没退,随时可能反复。关键是感染控制和营养支持。要有人24小时看着,换药、物理降温、喂水,一样不能少。)
阿泰的目光立刻射向角落里的苏南乔。那眼神锐利依旧,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凶狠戒备,多了几分审视和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
苏南乔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那目光意味着什么。阿泰要负责警戒、联络、处理外部危机,不可能时刻守在闵玧其身边。“老鬼”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那么,唯一能“24小时睇住”的,只有她。
阿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阿泰苏小姐
阿泰其哥嘅命,系你喺荒岛救返嚟嘅。而家,佢需要人。(苏小姐,其哥的命,是你在荒岛救回来的。现在,他需要人。)
他没有用命令的口吻,甚至没有直接说出要求。但这句话的分量,比任何威胁都更沉重。他将闵玧其的生死,以一种近乎道德绑架的方式,再次放在了她的肩上。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愤怒瞬间涌上苏南乔的心头!她凭什么?凭什么要她来照顾这个毁了她一切的恶魔?就因为她在荒岛上那该死的本能反应?就因为那声轻飘飘的“多谢”?
她想拒绝!她想大声吼出来:放我走!我受够了!
可当她看到“老鬼”疲惫而凝重的眼神,看到阿泰眼中那深藏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再看到防水布上那个因为高烧和伤痛而微微颤抖、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男人……
那句“放我走”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荒岛上他那句轻如叹息的“多谢”,和他苏醒时那震惊复杂的眼神,如同魔咒,死死缠绕着她。她恨他,可她也无法否认,是她亲手把他从死亡边缘拖了回来。如果他现在死了,那她的“救命”岂不是变成了一个更残酷的笑话?
苏南乔……我知道了。
最终,苏南乔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阿泰我会喺外面。有咩事,即刻叫我。(我会在外面。有什么事,立刻叫我。)
阿泰似乎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深深地看了陈闵玧其一眼,又扫了一眼苏南乔,转身和“老鬼”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大步走出了岩洞,身影消失在藤蔓之后,去警戒这片脆弱的安全区域。
“老鬼”也留下了必要的药品、纱布、酒精和体温计,简单交代了护理要点(物理降温、少量多次喂水、观察伤口和体温),也匆匆离开,他需要去处理其他伤患和获取更多补给。
岩洞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隐约的拍岸声,医疗仪器(简易的输液架)细微的滴答声,和闵玧其时而平稳时而急促的呼吸声。
苏南乔站在原地,看着这简陋的囚笼,看着病榻上那个掌握着巨大黑暗力量、此刻却脆弱得如同婴儿的男人,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沉重的无力感几乎将她压垮。她最终还是没能逃离。非但没能逃离,反而被更深地卷入了他的世界,甚至成了他生命的看守者。
她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走到角落,拿起一瓶矿泉水和一小块干净的布。她走到闵玧其身边,蹲下身。他依旧昏迷着,但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带着灼热的气息。她拧干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和脸颊,避开伤口。冰凉的触感似乎让他舒服了一些,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她的动作生疏而僵硬,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疏离感。每一次触碰他的皮肤,都让她指尖发麻,心中五味杂陈。恨意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沉重的、名为“责任”的东西暂时压在了心底。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苏南乔机械地重复着擦拭、换水、观察体温的动作。岩洞里光线昏暗,只有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闵玧其的体温时高时低,高烧时他会无意识地痛苦呻吟,身体微微抽搐;稍退时,他又会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沉睡。
有一次,在他高烧呓语时,苏南乔靠近想给他喂水。他紧闭着眼,嘴唇干裂,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闵玧其…阿妈…唔好走…冷…好冷…
声音微弱,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恐惧。
苏南乔喂水的动作猛地顿住。她愕然地看着他。这个在深水埗呼风唤雨、心狠手辣的男人,在昏迷的高烧中,呼唤的竟是…母亲?喊着冷?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她想起了他在安全屋暴怒时吼出的那句“冇人!一个都冇!”。想起了他胸膛上那道狰狞的旧枪疤。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他的冷酷和暴戾之下,是否也埋藏着不为人知的、深不见底的创伤和孤独?
这个念头让她更加混乱。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只是更加专注地照顾他。她撕开一包营养液,用棉签蘸着,一点一点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动作依旧带着疏离,却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耐心。
夜幕降临。阿泰进来过一次,带来一些干粮和水,沉默地看了一眼闵玧其的情况,又看了一眼疲惫地守在旁边的苏南乔,没说什么,再次消失在洞口。
后半夜,闵玧其的体温再次飙升。苏南乔一遍遍用冷水擦拭他的颈侧、腋下,试图物理降温。就在她更换他额头上的湿布时,也许是冰凉的刺激,也许是高烧的折磨,闵玧其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像荒岛上那次短暂的清醒带着锐利的震惊和茫然。这一次,他的瞳孔因为高烧而有些涣散,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他茫然地看着岩洞低矮的、嶙峋的顶部,眼神空洞,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苏南乔被他突然睁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后退。
闵玧其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苏静文脸上。他的视线似乎无法聚焦,眼神迷茫而脆弱,带着高烧特有的恍惚。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仿佛在辨认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闵玧其“…点解…仲喺度…”(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的声音里没有质问,没有暴戾,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困惑和一种无法理解的疲惫。
苏南乔僵在原地,手中的湿布掉落在地。她看着他那双因为高烧而失去所有凌厉、只剩下脆弱和迷茫的眼睛,听着他那句充满无尽困惑的“点解仲喺度”……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为什么还在这里?
她也想知道。
病榻之前,暗流汹涌。身体的病痛,内心的挣扎,未解的恩怨,和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多谢”,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将两人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而网外,属于闵玧其的血腥江湖,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