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的灯再次亮起，这次是为了闵玧其。
苏南乔僵坐在病床上，听着门外走廊杂沓慌乱的脚步声、医疗推床滚轮急促的声响、以及医生简短的指令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血腥味和他那声嘶力竭的咆哮余音。
世界重新变得安静，却是一种令人心悸的、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死寂。
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中，她曾如何激动地挺直脊背。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痕。那句“我冇走”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滞涩。
她真的……不走了吗？
这个念头浮起，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虚幻感。几分钟前，她几乎就要被母亲的泪水淹没，点头答应逃离这片噩梦之地。可现在，母亲因受惊过度而晕厥，那个将她拖入这深渊的男人正生死未卜地躺在急救室里，而她，亲口说出了留下的话。
这不是选择，更像是坠入漩涡中心后，被湍急水流裹挟的身不由己。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苏南乔混乱的思绪。李总督察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更深沉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鹰。他身后跟着一名女警，端着一杯温水。
李都督苏小姐
李总督察的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你母亲已经醒了，医生检查过，只是情绪过于激动引起的短暂晕厥，没有大碍，休息一下就好。我安排了人在那边照看。
听到母亲无恙，苏南乔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但愧疚感随之更浓
苏南乔谢谢
她的声音干涩。
女警将温水递给她。苏南乔接过，温热透过纸杯传到冰凉的手心，却无法驱散内心的寒意。
李都督闵玧其的情况不太乐观。
李总督察语气凝重，目光紧锁着苏南乔的反应
李都督伤口严重崩裂，失血过多，加上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生命体征极不稳定。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苏南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杯微微变形，热水溅出几滴，烫在手背上，她却毫无所觉。眼前闪过他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血红，和他倒下时那双骤然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
他会死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骤然一缩，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是解脱？是恐惧？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刺痛？
李都督他刚才的反应……非常极端。
李总督察继续道，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引导
李都督他似乎无法理解你为他挡刀的行为，并将黄督察的牺牲归咎于自身。这种强烈的自责和混乱，在重伤初醒、心理防线脆弱的时候，是致命的
苏南乔沉默着。她想起闵玧其嘶吼时眼中的痛苦和疯狂，那不仅仅是对外界指控的愤怒，更像是一种源自内部的、对自身的憎恶和毁灭欲。
李都督苏小姐
李总督察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我知道刚才的情况对你来说非常艰难，也很抱歉将你卷入更深的漩涡。但事已至此，你已经无法独善其身。闵玧其对你的执念，超乎了我们的预料。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苏南乔苍白的脸色，继续道
李都督那枚纽扣虽然遗失，但‘龙形标记’的线索至关重要。它可能是撕开‘和联盛’乃至其背后‘老板’伪装的唯一突破口。而现在，唯一可能知道这标记确切含义、以及它与‘老板’之间关联的人，就是闵玧其。
苏南乔抬起眼，看向李总督察
苏南乔你们……还是怀疑‘老板’就是和联盛的坐馆？
李都督高度怀疑。但缺乏直接证据。那种级别的标记，绝非普通高层能拥有和使用。
李都督闵玧其的反应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他听到黄Sir牺牲和你挡刀的消息，第一反应是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非心虚或狡辩。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他内心深处，或许藏着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的秘密和挣扎。
他加重了语气
李都督而现在…
李都督能接近他，可能影响他，甚至让他开口的人，只有你，苏小姐。
苏南乔的心猛地一沉
苏南乔我？我能做什么？他刚才那个样子……
她想起那双赤红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眼睛，下意识地感到恐惧
李都督正因为他刚才那个样子！
李都督他在那种情况下，挣脱束缚、崩裂伤口也要冲过来，只为问你一句‘是不是真的要走’。你的回答，直接导致了他最后的崩溃。这充分说明，你的存在和态度，对他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力！
苏南乔这种影响力……
苏南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苏南乔是福是祸还说不准。
李都督是危也是机。
李总督察一针见血
李都督风险极大，我绝不否认。但这也是我们目前所能抓到的最关键，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我们需要他活下来，更需要他清醒过来，开口说话。而你的‘留下’，或许是促使他配合的唯一契机。
他看着苏南乔，目光深沉
李都督我不要求你去做任何违背你意愿和良知的事情。我只希望，在保证你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你能暂时留在香港。如果……如果闵玧其能再次醒来，或许你可以尝试……和他沟通。不是为了帮他开脱，而是为了查明真相，为了黄督察，也为了所有被卷入这场阴谋的无辜者，包括你自己和你父亲
真相。黄督察。父亲。无辜者。 这些沉重的词语，像一块块巨石，压在她的心上。
她还有退路吗？母亲晕倒前那绝望哀求的眼神还在眼前。可如果现在走了，黄督察的血仇怎么办？父亲蒙受的不白之冤怎么办？那个倒在血泊中、身上可能藏着关键线索的男人……难道就让他带着所有的秘密死去或永远沉默？
那句“我冇走”，似乎已经将她锚定在了这风暴中心。
苏南乔……我需要去看看我妈妈。
苏南乔避开了直接回答，声音疲惫。
李总督察点点头，没有逼她立刻做出承诺
李都督当然。我让人陪你过去。好好休息，慎重考虑。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
他递给苏南乔一张只有电话号码的名片
李都督这是我的私人线路
李总督察和女警离开了。病房里再次剩下苏南乔一人。
她慢慢喝下那杯已经变温的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却无法滋润荒芜的心田。她挪下床，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肩头的伤还在痛，但比痛更清晰的是那种被无形绳索捆绑的感觉。
走廊里安静了许多。她走到母亲所在的病房外，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母亲林淑芬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闭着眼，眉头却紧紧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一名女警安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守着。
苏南乔没有进去。她怕惊醒母亲，更怕面对母亲醒来后，知道自己决定留下时的反应。
她转身，下意识地望向走廊另一端——那扇标志着急救室的大门。
红灯依旧亮着，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人世间的生死挣扎。
闵玧其就在那扇门后面
她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那个方向走去。脚步很轻，很慢，仿佛走向的不是急救室，而是某个命运的审判台。
她在距离急救室几米远的长椅边停下，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那盏红灯。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父亲苏国明温和的笑容；黄督察牺牲前坚定的眼神；闵玧其在ICU里为她挡枪时狠戾决绝的侧脸；他苏醒后狂暴痛苦的眼神；还有他倒下时，胸前那片刺目的鲜红……
恨他吗？是的。怨他吗？当然。怕他吗？毋庸置疑。 可为什么，此刻看着他生命垂危的地方，心口会弥漫着一种空茫的悲凉？
她和他，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因为父辈的恩怨、因为一场阴谋、因为阴差阳错的生死瞬间，被死死地捆绑在一起，坠入同一个血色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开了。
一名医生满脸疲惫地走出来。苏南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看到了她，略微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
医生苏小姐
医生似乎认出了她
医生闵先生的情况暂时稳定了。出血止住了，但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加上情绪冲击，又陷入了深度昏迷。需要密切观察后续情况
稳定了……昏迷…… 苏南乔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心情更加沉重。
苏南乔他……什么时候能醒？
她听到自己声音沙哑地问。
医生很难说。这次打击很大。也许很快，也许……需要更久，甚至……
医生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甚至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苏南乔默然地点点头。
医生离开后，她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再次关闭的门。
深度昏迷。 像一个暂时的休止符，强行中止了所有的冲突、质问和痛苦挣扎。 也悬置了所有的真相、仇恨和未解的情感。
她暂时……不需要立刻面对他狂风暴雨般的诘问和执念。 但也意味着，真相的线索，再次中断。
而她那句“我冇走”，仿佛对着虚空做出了承诺，暂时无处安放，却又真实地约束着她。
她缓缓走到长椅边坐下，抬起头，望着走廊天花板上冰冷的灯光。 霓虹都市的光芒被医院的窗帘阻隔在外，只剩下这一片惨白的光域，照着她苍白的脸，和眼前漫长而未知的等待。
她被困在了这里。 困在了医院这条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 困在了闵玧其生死未卜的昏迷里。 困在了自己对真相和承诺的执念里。
漩涡中心，风眼暂时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澎湃的暗流，正在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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