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那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像是要把整座京城都埋进白里。

沈微婉缩在破庙的角落，冻得手指发僵，怀里却死死抱着半块玉佩。玉是暖的，是昨天那个穿锦缎袍子的小公子塞给她的。他说：“这个给你，摔成两半了，你一半我一半，等我找着你，就把它拼起来。”

小公子的脸冻得通红，却笑得很好看，像庙里供着的菩萨像。他还说：“我叫萧玦，是……是住在很大很大的院子里的。你叫什么？”

“阿婉。”她当时嗓子哑得厉害，只能挤出两个字。

“阿婉，”他重复了一遍，把玉佩塞进她手里，又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身上，“你等着我，我一定来找你。我知道你没地方去，我让我父王给你盖房子，有暖和的炕，还有吃不完的馒头。”

他说这话时，哈出的白气像棉花糖，飘到她脸上，暖乎乎的。破庙外传来车马声，他被一个戴乌纱帽的人匆匆拉走，走前还回头喊：“阿婉，别乱跑！我记住你样子了！”

她使劲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披风上还留着他身上淡淡的、像檀香的味道。那天晚上，她抱着半块玉佩缩在披风里，第一次没在梦里冻醒。

她以为等不了多久。

可第二天一早，破庙门被踹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闯进来，为首的是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比她高半个头，叉着腰喊：“娘说的要饭的就是你？”

是林若薇，后来她名义上的“姐姐”。

林若薇一眼就看到了她怀里的玉佩，眼睛亮了：“这是什么？给我！”

阿婉死死抱住：“不给，是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在我家地盘上，就是我的！”林若薇上来抢，指甲刮过阿婉的手背，留下几道血痕。阿婉急了，咬了她一口，林若薇立刻放声大哭。

随后赶来的林夫人，看都没看阿婉冻裂的手，只心疼地搂着林若薇：“我的儿，怎么被这野丫头伤着了！”她转头瞪着阿婉，眼神像淬了冰，“来人，把这贱丫头的东西抢过来，再给我打出去！”

玉佩被夺走时，阿婉像被剜了心。她追出去，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在后面哭喊：“还给我！那是我的！是萧玦给我的！”

没人信她。林若薇坐在马车上，举着那半块玉佩冲她做鬼脸，马车碾过雪地，溅了她一身泥。她追了三条街，摔在结冰的河沿上，门牙磕在石头上，满嘴是血，混着眼泪咽下去，腥得发苦。

再后来，她被林家“收养”了。

林夫人说：“看你可怜，给你口饭吃，以后就叫沈微婉，安分守己伺候若薇，不然就把你扔回街上喂狗。”

她成了林家的下人，住在柴房里，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劈柴、洗衣。林若薇总爱拿着那半块玉佩在她面前晃：“你看，这是皇子殿下给我的。他说要娶我呢。”

沈微婉低着头，攥紧手里的洗衣板，木刺扎进掌心，疼得她清醒。她知道那是假的，可她不敢说。林若薇会拧她的胳膊，会在她的粥里撒沙子，会在林老爷面前说她偷东西——她试过反抗，换来的是更重的打。

有一次，她趁林若薇睡着，想偷偷把玉佩拿回来。刚摸到盒子，就被林若薇抓个正着。那天晚上，她被锁在柴房，没给晚饭，林若薇隔着门笑：“沈微婉，你这辈子都别想了。那玉佩是我的，殿下也是我的。你这种贱骨头，只配看着。”

柴房的窗棂破了个洞，寒风灌进来，像刀子割脸。她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想起萧玦说的“盖房子”“暖炕”，眼泪掉下来，冻在脸上，硬邦邦的。

她开始偷偷攒钱，藏在枕头下的破布包里。她想，等攒够了，就离开林家，自己去找那个“很大很大的院子”。她记得萧玦说过，那院子门口有两尊石狮子，比庙里的菩萨还高。

可还没等她攒够，京城就变了天。老皇帝驾崩，太子萧玦登基，成了新皇。

林家因为是林若薇的“娘家”，一下子成了新贵。林若薇被选入宫，封为贵妃，据说皇上对她宠爱得紧，把她住的宫殿修得比皇后的还华丽。

而沈微婉，作为林家的“陪嫁丫鬟”，也跟着进了宫。

入宫那天，天又是阴的，像要下雪。她站在宫门口，看着朱红的宫墙高耸入云，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坎。有人推了她一把：“愣着干什么？贵妃娘娘等着呢！”

她跟着人流往里走，路过御花园时，远远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那人背对着她，正低头对身边的林若薇说着什么，林若薇笑靥如花，手里把玩着的，正是那半块玉佩。

风吹过，把那人的声音送过来一点，低沉，带着帝王的威仪，却又藏着一丝她熟悉的温柔。

是萧玦。

沈微婉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被那半块玉佩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领口，那里藏着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是她当年从地上捡起来的，玉佩摔碎时崩飞的一小块碎片，比指甲盖还小。

这些年，她一直把它贴在胸口暖着。

可现在，看着那个站在权力之巅的男人，看着他对林若薇温柔的笑，她突然觉得，那点碎片烫得惊人。

他终究是忘了。

忘了破庙里的约定，忘了雪地里的承诺，忘了那个叫阿婉的、等着他来找的小姑娘。

林若薇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看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又换上无辜的笑，对萧玦说：“皇上你看，这是我家带来的丫鬟，笨手笨脚的，让皇上见笑了。”

萧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目光落在沈微婉身上。那眼神很冷，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扫过她冻得发紫的嘴唇，皱了皱眉：“宫里的规矩都学了吗？站没站相，丢贵妃的脸。”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熟悉，只有帝王的疏离和不耐。

沈微婉猛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冰冷的石板上，很快就凝结了。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宫里的雪，只会比破庙里的更冷。

而她怀里的那点碎片，或许永远都等不到被拼起来的那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