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将沈微婉从林若薇宫中挪到了御前伺候,美其名曰“赎罪”——因她污损御物、冲撞贵妃,理当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受管教。可只有沈微婉知道,这哪里是管教,分明是更体面的凌迟。
他让她整夜守在殿外听候差遣,寒冬腊月里,连件厚实的棉袄都不给,只许她披着一件薄薄的旧氅衣。夜风吹透衣料,冻得她关节发僵,稍有动静就得跪下行礼,膝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
白日里,他故意让她伺候笔墨,眼睁睁看着林若薇坐在他腿上,手把手教他画兰草。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黑,像她心里积的灰。林若薇会笑着递过一块糕点,“妹妹也尝尝?这是皇上特意让人从江南运来的”,而萧玦就坐在一旁,看着她捏着糕点的手微微发抖,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
更狠的是那日,他翻出一件旧披风——正是当年沈微婉披过的那件,青灰色,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当着她的面,亲手将披风赏给了林若薇,声音平淡无波:“你不是一直喜欢这件吗?拿去。”
林若薇惊喜地接过来,披在身上转了个圈,眼角的余光扫过沈微婉,带着胜利者的炫耀。沈微婉站在那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血珠渗出来,才勉强没让自己倒下。
她想起那年雪夜,他浑身是伤倒在巷口,她把这件披风裹在他身上,用体温焐着他冻僵的手,说:“等你好了,一定要还我。”他当时点点头,眼神亮得像星子。
原来,承诺这东西,从来只对放在心上的人作数。
夜里她发起高热,烧得胡话连篇,嘴里反复念着“玉佩……我的玉佩……”。守在门外的小太监不敢通报,只悄悄去找了谢临舟。
谢临舟赶来时,她正蜷缩在墙角,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被,额头烫得惊人。他没敢惊动旁人,直接将自己的狐裘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又从袖中摸出随身携带的退烧药,撬开她干裂的嘴唇喂进去。
“忍一忍,”他低声哄着,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天亮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抓住他的衣袖,眼泪混着汗往下淌:“谢大人……我冷……”
“我知道。”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终究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在。”
那一晚,谢临舟就守在殿外的廊下,听着里面压抑的咳嗽声,直到天快亮时,里面的动静才渐渐小了。他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指尖的温度早已被夜风吹散,心里却堵得发慌——他能做的,终究只有这些。
而萧玦,其实整夜都没睡。
他躺在龙榻上,听着殿外她压抑的咳嗽,听着她念“玉佩”时破碎的声音,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撕扯。他好几次想起身出去看看,却都被自己按捺住了。
不能去。
她是沈微婉,是那个卑贱的宫女,不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对她的在意,不过是因为她像当年的影子。只要断了这份念想,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于是第二天,他变本加厉。
林若薇说想吃城西那家铺子的糖糕,他偏让沈微婉顶着烈日去买,来回要走两个时辰。她买回来时,糖糕早已化得不成样子,他看都没看,就扔在地上,让她跪在那里,看着林若薇吃新送来的点心。
谢临舟恰好有事求见,撞见这一幕,脚步顿在殿门口。沈微婉跪在地上,额角的汗滴落在青砖上,后背的伤因为久跪又裂开了,渗出血迹,可她连头都没抬一下,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皇上,”谢临舟的声音有些冷,“边疆急报,事关重大。”
萧玦瞥了他一眼,见他目光落在沈微婉身上,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戾气:“谢大人似乎对朕的宫女很关心?”
谢临舟躬身,语气平静:“臣只是觉得,刑罚有度。沈姑娘身子尚未痊愈,如此折腾,恐伤了龙体跟前的和气。”
“和气?”萧玦冷笑一声,踢了踢地上的糖糕,“一个连差事都办不好的东西,也配谈和气?”他看向沈微婉,声音像淬了冰,“还不滚下去?看着碍眼。”
沈微婉慢慢起身,膝盖早已麻木,刚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谢临舟下意识想扶,却被她避开了。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外挪,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谢临舟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萧玦冷硬的侧脸,忽然开口:“皇上可知,当年救您的那位姑娘,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萧玦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你说什么?”
“臣也是偶然听家父提起,”谢临舟垂眸,声音平稳,“当年家父路过寒潭,曾远远见过那位姑娘,印象极深。”
萧玦的心脏骤然缩紧。
朱砂痣……
他猛地看向林若薇的手腕,那里光洁如玉,什么都没有。
这些年,他竟从未留意过这一点。
林若薇脸色瞬间煞白,强作镇定地笑道:“谢大人怕是记错了吧?臣妾……臣妾没有痣啊。”
萧玦没理她,目光死死盯着谢临舟:“你确定?”
“臣不敢欺瞒皇上。”谢临舟的声音掷地有声。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香炉里的灰簌簌落下。萧玦的手指开始发抖,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那些沈微婉身上熟悉又陌生的影子,那些林若薇偶尔露出的破绽,此刻像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起沈微婉被泼墨时倔强的眼神,想起她背上的伤痕,想起她高烧时念的“玉佩”,想起她手腕上那道被烫伤的红痕下,似乎……隐约有一点极淡的印记。
是她?
真的是她?
他竟……认错了这么多年?
他竟……这样对待了她这么久?
“沈微婉……”他喃喃出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在哪儿?”
谢临舟看着他骤然失色的脸,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落了空。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刚出去。”
萧玦猛地起身,踉跄了一下,推开身边想扶他的林若薇,疯了一样往殿外冲去。
阳光刺眼,宫道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个单薄的身影。
只有风吹过廊下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响声,像谁在低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