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北京城破的消息像淬了毒的寒风,卷过直隶平原,一路刮到渝州府时,陆彦章正蹲在城隍庙的墙角,就着一碗冷掉的糙米饭,听说书先生讲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惨事。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短打棉袄,袖口磨出了棉絮,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团火——那是武举人的骨血里烧不尽的气性。三个月前,他还是两江总督府的候补武官,佩着朝廷御赐的腰牌;如今,龙旗倒了,王法没了,他成了丧家之犬,怀里揣着的,只剩一张被血水浸透又晒干的武举功名牒。
“哐当!”说书先生的醒木拍在桌上,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那洋鬼子闯进紫禁城,把太后老佛爷的凤冠都抢了去!可怜我大清,二百多年的江山……”
陆彦章猛地攥紧了拳头,饭碗在手里捏得咯吱响。他想起临行前,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彦章,咱陆家世代习武,不为封侯拜相,只为护一方百姓。这功名牒是你的根,可这家国天下,才是你的命。”
话音未落,城隍庙外突然响起马蹄声和惨叫声。一群穿着灰布军装的兵痞撞了进来,为首的满脸横肉,腰间别着驳壳枪,一脚踹翻了说书先生的摊子:“都给老子滚开!刘大帅遇刺,全城搜捕刺客!”
人群作鸟兽散。陆彦章下意识地将功名牒塞进贴肉的怀里,刚要起身,却见一个穿着藏青色绸袍的中年男人被兵痞按在地上,嘴角淌着血。那男人虽狼狈,脊梁却挺得笔直,喉间还在低吼:“卖国求荣的东西!我刘镇邦就算死,也不会跟洋鬼子同流合污!”
“刘大帅?”陆彦章心里咯噔一下。他在总督府当差时,听过这位镇守渝州的总兵刘镇邦的名声——此人虽出身行伍,却从不克扣军饷,去年黄河决堤,还开仓放粮救了不少百姓。
眼看那兵痞举枪要扣扳机,陆彦章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他自幼习武,讲究的是“一寸长一寸强”,此刻赤手空拳,却把形意拳的“崩拳”使得虎虎生风。手肘撞在兵痞的肋下,膝盖顶向另一个的裆部,不过三招两式,就把四个兵痞撂倒在地。
“跟我走!”他拉起刘镇邦,低喝一声。
两人拐进城隍庙后的窄巷,刘镇邦捂着流血的胳膊,喘着气问:“小兄弟,你是谁?”
“陆彦章,前清武举人。”他答得干脆,指了指巷尾,“那边有个废弃的柴房,先躲躲。”
柴房里堆着干草,陆彦章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干硬的酱牛肉——那是他省了三天口粮,准备给妻儿带回去的。他掰了一半递给刘镇邦,自己啃着剩下的,听对方讲起前因后果。
原来刘镇邦拒绝配合洋人“维持治安”,被手下副官卓尧出卖,才有了这场刺杀。“卓尧那狗东西,娶了洋教士的干女儿,早就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刘镇邦咬着牙,眼里迸出恨火。
陆彦章没说话,只是默默把剩下的牛肉都塞给了他。夜里,他守在柴房门口,听着巷外巡逻兵的脚步声,想起了妻儿。邹氏此刻应该正抱着天逸,在城郊那间破庙里等着他吧?那孩子今年才三岁,瘦得像只小猫,却总爱扯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喊“爹爹”。
天快亮时,卓尧带着兵搜进了巷。陆彦章把刘镇邦推进柴草堆,自己拎起一根扁担冲了出去。他没练过洋枪,可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扁担舞得像条龙,劈、砸、扫,转眼间就放倒了两个兵。卓尧在后面放冷枪,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打在墙上,溅起一片尘土。
“抓住他!他是刘镇邦的同党!”卓尧嘶吼着。
陆彦章且战且退,退到巷口时,突然看见邹氏抱着天逸站在对面街角。她显然是来找他的,此刻吓得脸色惨白,却死死捂住孩子的嘴,不让他哭出声。四目相对的瞬间,陆彦章心里像被剜了一刀。
他猛地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子弹在身后呼啸,他听见卓尧的怒骂,听见自己的心跳,更听见邹氏那声被生生憋回去的哭喊。
跑出渝州城时,天边泛起鱼肚白。陆彦章瘫在河边,看着水面上自己狼狈的倒影,突然狠狠一拳砸在地上。血从指缝渗出来,混着泥水,像极了这破碎的江山。
“刘大帅,”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旷野低吼,“今日之恩,陆彦章记下了!他日若有出头之日,必护你周全!”
三个月后,陆彦章在临浦码头重逢了刘镇邦。彼时刘镇邦已收拢旧部,靠着手里的几杆枪,在临浦这片三不管地带扎下了根,成了当地人嘴里的“刘大帅”。见着陆彦章,他一把拉住对方的手,哈哈大笑:“好兄弟!我就知道你命大!”
临浦是个水陆码头,南来北往的商客多,帮派也多。最大的两个帮派,“漕帮”和“盐帮”,为了抢地盘天天火拼,老百姓苦不堪言。刘镇邦虽有军队,却管不了江湖事,正愁没人能镇住场面。
“彦章,”刘镇邦拍着他的肩膀,“这临浦就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你敢不敢跟我干?我给你人,给你枪,你把这些杂碎都收拾了,这码头的秩序,就归你管!”
陆彦章看着码头上扛着货物的苦力,看着街边缩着脖子讨饭的孩子,又想起了邹氏抱着天逸站在街角的模样。他深吸一口气,拳头在袖管里攥得死紧:“大帅信我,我就敢。但我有个条件——我管的地盘,不许欺负老百姓,不许通洋鬼子。”
刘镇邦大笑:“痛快!就依你!”
那天下午,陆彦章在临浦码头竖起了一面黑旗,旗上绣着一个赤红的“琰”字——“琰”者,玉之光彩也。他说,就算是草莽,也要活得像块玉,有棱有角,干干净净。
没人知道,他夜里总会拿出那块被血水浸透的功名牒,对着月光看很久。他想起渝州城破的残阳,想起邹氏的眼泪,想起那个还没来得及好好疼爱的儿子。
“天逸,”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语,“爹对不起你和你娘。但爹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东躲西藏。”
这一年,陆彦章三十岁。临浦的风里,开始飘着“琰帮”的名字。而他不知道,他与妻儿的重逢,要等到七年后。更不知道,那个被他暂时抛下的孩子,会在命运的洪流里,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