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逸的记忆,是从一股霉味开始的。
那是间漏雨的破庙,四壁爬满了蛛网,神像的半边脸已经塌了,露出里面的泥胎。每到下雨天,娘就会把他搂在怀里,用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衫裹住他的头,自己却任凭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地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天逸,不怕。”娘的声音总是很轻,带着点咳嗽,“等你爹回来,我们就有新房子住了,有白米饭吃了。”
他那时才四岁,不懂“爹”是什么。娘说,爹是个大英雄,在很远的地方打仗,打跑了洋鬼子就回来。可他只记得,娘的咳嗽越来越重,脸一天比一天白,身上总带着一股草药味——那是她去山里挖的,有时挖到毒草,手上会起红疹子,又痒又疼。
他们住的破庙在城郊的乱葬岗附近,晚上总能听见野狗的叫声。娘怕他害怕,就教他认字。她的手很巧,用烧焦的树枝在地上写字,一笔一划,写的都是“陆”“天”“逸”。“这是你的名字,”娘摸着他的头,眼里有光,“天逸,天赐之逸,娘希望你一辈子都能活得自在,不受人欺负。”
他会跟着娘念:“天——逸——”声音奶气,却很用力。娘听了,就会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冬天来得时候,娘的咳嗽变成了咳血。她不再去山里挖药,只是整天抱着他,坐在神像前晒太阳。阳光透过破庙的屋顶照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觉得娘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有一天,娘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红糖。她用手指刮了一点,塞进他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眯起眼睛笑了,娘也笑,却咳得更厉害了。
“天逸,娘可能等不到你爹了。”她摸着他的脸,手指凉得像冰,“你要记住,你是陆家的孩子,骨头要硬,心要善。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学坏,不能欺负人……”
话没说完,她就晕了过去。陆天逸吓得大哭,摇着娘的胳膊喊“娘”,可娘再也没睁开眼睛。
那天的风很大,卷着纸钱的灰烬,在破庙里打着旋。一个路过的老乞丐可怜他,帮着他把娘埋在了破庙后面的山坡上。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歪歪扭扭的石头。
他坐在石头旁,从早到晚,不吃不喝。饿了,就啃一口路边的草根;冷了,就缩成一团,靠在石头上。他以为娘只是睡着了,等她醒了,还会像以前那样搂他。
直到第七天,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的男人走进了破庙。那人看起来文质彬彬,不像附近的村民,他蹲在陆天逸面前,眼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情绪。
“你是陆天逸?”男人的声音很温和。
陆天逸没理他,只是盯着那块石头。
“我是你二叔,陆彦丞。”男人从怀里摸出个馒头,递到他面前,“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你爹。”
“爹?”陆天逸终于抬起头。他的脸又瘦又脏,只有眼睛又大又亮,像藏着一汪泪,“我娘说,爹回来就有白米饭吃了。可我娘……她睡着了,叫不醒了。”
陆彦丞的喉结动了动,别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回来,声音有些哑:“你娘……是个好人。跟二叔走,二叔带你去见你爹,让他给你娘立块最好的碑。”
陆天逸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块石头。他想起娘说的“骨头要硬”,便攥紧了小拳头,点了点头。
跟着陆彦丞离开破庙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夕阳把破庙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巨大的叹号。风里,似乎还飘着娘的咳嗽声。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那个“爹”,已经不是娘口中的“大英雄”,而是临浦城里人人敬畏的琰帮帮主。更不知道,那个即将踏入的陆家大院,会是他半生爱恨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