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年的春天,临浦码头的风里带着潮湿的水汽。
陆天逸站在邮轮的甲板上,望着越来越小的陆府轮廓,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船票。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到了五尺多高,穿着一身熨帖的西装,是陆彦丞托人在上海洋行买的。可他挺直的脊背里,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像株被石头压住却拼命往上长的野草。
三天前,他跟陆彦章大吵了一架。起因是陆彦章让他跟着去码头“见世面”——实际上,是让他看着帮里的人如何用铁棍“劝说”不肯交保护费的货商。货商被打得头破血流,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陆彦章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抽着雪茄。
那天晚上,陆天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刘氏怎么叫门都不开。陆彦章踹开房门时,看见他正把一件蓝布衫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一个小小的木箱里——那是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你想干什么?”陆彦章的声音带着火气。
“我想走。”陆天逸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我不想学怎么打人,不想学怎么收保护费,更不想变成你这样的人。”
“混账!”陆彦章扬手就要打,却在看见儿子那双酷似邹氏的眼睛时,硬生生停住了手。“我是你爹!陆家的家业将来都是你的,你不学这些,想学什么?”
“我想学画画,学建筑,学那些洋人嘴里的新学问。”陆天逸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要去法国。”
这话一出,陆彦章愣了。他知道法国,刘大帅的儿子就在那里留学,回来后满口洋文,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自由”“平等”。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个在破庙里长大的儿子,会想去那种地方。
“你以为法国是好去的?”陆彦章冷笑,“语言不通,水土不服,没钱寸步难行。你想走可以,除非我死了。”
“爹要是不答应,我就自己走。”陆天逸拿起那个小木箱,“就算一路讨饭,我也要走到上海,登上船。”
父子俩僵持了两天。刘氏劝陆彦章:“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法国那边,彦丞弟弟不是有朋友吗?让他照看着点,也出不了大岔子。再说,出去见见世面,回来或许能帮上老爷的忙。”
陆彦丞也来劝:“大哥,天逸这性子,强留是留不住的。让他去闯闯也好,说不定能闯出另一番天地。”
陆彦章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松了口。他让人备了一笔钱,又给法国的朋友写了封信,千叮万嘱,才同意让陆天逸走。
临行前,陆彦章去送他。码头上风很大,吹得陆天逸的头发乱舞。陆彦章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到了那边,好好念书,别惹事。”他的声音有些哑,“缺钱了就写信回来,爹给你寄。”
陆天逸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刘氏塞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件新做的衣服,还有一小盒她亲手做的糕点。“路上吃,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她的眼圈红了,“有空……就写封信回来。”
秦氏带着陆天生和君桃也来了。陆天生背着书包,一脸幸灾乐祸:“走了就别回来!陆家不缺你一个!”君桃偷偷塞给陆天逸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颗水果糖,跟当年那颗一模一样。
贺氏抱着君柔,牵着君茹,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柳氏没来,说是身子不舒服。
汽笛响了,邮轮缓缓开动。陆天逸站在甲板上,看着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小,直到变成模糊的黑点。他摸出君桃给的糖,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却没当年那么暖了。
他不知道,这一走,就是十年。
法国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语言不通,他就抱着字典,一个词一个词地啃;没钱买画具,他就用炭条在废纸上画;同学嘲笑他是“中国来的小辫子”,他就用拳头证明自己不好惹——他把在临浦学的那点拳脚功夫,练得越来越熟。
他考上了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白天画画,晚上去餐馆洗盘子,赚学费和生活费。他画塞纳河的日落,画凯旋门的晨光,画街头拥吻的恋人,却总在画里藏着点说不清的孤寂。有次画到深夜,他对着画布发呆,突然发现,画里那个站在桥边的背影,像极了娘在破庙里的模样。
他很少给家里写信。偶尔收到陆彦丞的信,说爹的生意越来越好,陆府又添了新的洋玩意儿,陆天生在帮里开始管事,君桃出落得亭亭玉立。他看着信,心里没什么波澜,仿佛那些人和事,都离他很远。
直到第五年,他收到刘氏的信。信里说,爹生了场大病,躺在床上,总念叨他的名字。她让他有空就回来看看,父子没有隔夜仇。陆天逸捏着信纸,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回去。他怕一回去,就再也走不了了,怕自己会变成爹那样的人。
他在法国认识了很多朋友,有中国人,也有洋人。他们一起讨论艺术,讨论时局,讨论中国的未来。有人说,中国需要革命,需要推翻旧的秩序;有人说,需要学习西方的技术,才能富强。陆天逸没那么多宏大的想法,他只想画好自己的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转眼十年过去。陆天逸已经长成了个挺拔的青年,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他的画在巴黎小有名气,有画廊想跟他签约,可他却突然想回国了。
那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临浦港的照片,码头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几艘洋船。他想起刘氏信里的话,想起君桃的水果糖,想起爹那双复杂的眼睛。也许,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他收拾好行李,里面有他画的画,有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个装着娘的蓝布衫的小木箱。离开巴黎的前一天,他去了趟蒙马特高地,看了最后一场日落。夕阳把天空染成金红色,像极了当年渝州城破时的残阳。
“娘,”他对着天空轻声说,“我要回家了。不知道爹还好吗?”
邮轮启航那天,他的朋友们来送他。“天逸,回去了就别再回来了,中国才是你的根。”一个法国朋友拥抱他,说。
陆天逸笑了笑:“也许吧。”
站在甲板上,看着法国的海岸线越来越远,他忽然觉得,这十年像一场梦。梦里有塞纳河的风,有画室的颜料味,有餐馆的油烟气,可梦醒了,他还是那个从临浦走出去的少年,心里装着破庙的月光,装着娘的咳嗽,装着对爹说不清的爱恨。
他不知道,这场归国之旅,会让他遇见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女人,会让他重新面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会让他的人生,拐向一条完全意想不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