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临浦的第一个月，陆天逸几乎每天都在“适应”。
陆府比他记忆中更气派了，西洋钟在客厅里滴答作响，留声机里放着他听不懂的评剧，柳氏穿着最新款的旗袍，用银叉吃着西餐，见了他，笑着说：“天逸现在是洋派人物了，跟我们这些土包子怕是没话说了。”
陆彦章看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欣慰，有审视，偶尔还会问他法国的帮派是不是也讲规矩。陆天逸只是淡淡回应：“法国没有帮派，只有法律。”每次说完，气氛都会冷下来。
倒是刘氏，依旧温和，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家乡菜，知道他在法国吃惯了面包，就让厨房蒸了松软的馒头。“回来就好，”她总说，“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计较。”
陆天逸最常去的地方，是江记机器厂。
第一次去找江丽萍时，他穿着件灰色的学生装，站在机器轰鸣的厂房外，有些局促。江丽萍穿着蓝色的工装，挽着袖子，正在跟工人交代什么，脸上沾了点机油，却丝毫没减她的明媚。
“陆天逸？”她看见他，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来看看。”陆天逸笑了笑，目光落在她沾了机油的脸上，忍不住掏出帕子，想帮她擦掉。手伸到一半，又觉得唐突，停在了半空。
江丽萍脸颊微红，自己用手背擦了擦，“刚在看新到的机器，有点忙乱。”她领着他参观厂房，指着那些转动的齿轮说：“这些都是我爹从德国引进的，能生产织布机，比手工快多了。”
“你想把纺织设计和机器结合起来？”陆天逸问。
“嗯，”江丽萍点头，眼里闪着光，“我想让临浦的姑娘都能穿上自己织的漂亮布料，不想总是买洋货。”
陆天逸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忽然很触动。他在法国画了那么多画，追求的是艺术的自由，而眼前这个姑娘，却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国家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从那以后，他总找借口去机器厂。有时带本法国的画册给她看，有时帮她翻译外文的机器说明书，有时只是坐在角落，看她忙碌的身影。江丽萍也常找他，问他法国的纺织技术，拉他去看临浦新开的西洋画展，甚至带他去吃巷尾的馄饨——那是她小时候最爱的味道。
“这家馄饨摊开了二十年了，”江丽萍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递到他嘴边，“你尝尝，比法国的面包好吃吧？”
热气氤氲中，陆天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乖乖地张开嘴。馄饨的鲜味在舌尖散开，带着点暖意，一直流到心里。
他们一起去临浦公园划船。初夏的阳光透过柳叶洒下来，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箔。江丽萍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在船尾，手里拿着片柳叶，轻轻拨着水。
“你好像不太喜欢陆家的生活？”她忽然问。
陆天逸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有点格格不入。”
“我爹也不喜欢陆家，”江丽萍轻声说，“他说陆帮主是草莽，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陆天逸的心沉了沉，他知道，这是临浦上流社会的普遍看法。江父是留洋归来的实业家，看重的是“规矩”“体面”，而陆家，在他们眼里，就是“帮派”“粗野”的代名词。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江丽萍看着他，忽然笑了：“我知道。邮轮上你帮我追小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凑近他，轻声说，“你眼里没有戾气，只有……干净。”
陆天逸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看向她。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带着点羞涩的笑意。他忽然想吻她，这个念头来得又急又猛，让他有些慌乱。
“船要撞岸了！”江丽萍突然喊道。
陆天逸回过神，赶紧去扳船桨，却不小心撞到了她的手。两人的手碰在一起，像触电般缩了回去，脸上都泛起红晕。
那天晚上，陆天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江丽萍的笑容，她的话语，她指尖的温度，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他知道自己喜欢上她了，可他也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陆家与江家的差异，还有他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他是琰帮的太子爷，这身份，像个烙印，刻在他的骨头上。
几天后，江丽萍邀请他去家里吃饭。陆天逸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江家是典型的西式洋房，客厅里挂着江父与外国商人的合影，书架上摆满了外文书籍，处处透着“新派”的气息。
江父江明远看起来很严肃，戴着金丝眼镜，打量陆天逸的眼神带着审视。饭桌上，他问起陆天逸在法国的见闻，语气客气，却带着疏离。
“听说陆帮主最近在码头扩充地盘？”江明远突然问，“我有批货想从码头走，不知道陆帮主能不能通融？”
陆天逸知道他是在试探，平静地说：“我已经不插手帮里的事了。江先生如果有困难，可以直接找我父亲谈。”
江明远没再说话，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饭后，江丽萍送他出门，有些抱歉地说：“我爹就是这样，对帮派的人有点……”
“我理解。”陆天逸打断她，“换做是我，也不会让女儿跟一个帮派的儿子来往。”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丽萍急了，“我喜欢你，跟你是谁的儿子没关系。”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瞬间红透，转身就跑回了家。
陆天逸站在原地，愣了很久，随即笑了起来。晚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带着栀子花的香气，他觉得，临浦的春天，好像才刚刚开始。
从那以后，他们更频繁地见面。他带她去看自己的画室，墙上挂着他在法国画的画，还有几幅是回来后画的她——在机器厂忙碌的她，在公园划船的她，在阳光下微笑的她。
“你把我画得太好看了。”江丽萍看着画，轻声说。
“是你本身就好看。”陆天逸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丽萍，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江丽萍转过身，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脸颊，“我也是。”
夕阳透过画室的窗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幅温暖的画。他们都知道前路坎坷，却都愿意为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心动，勇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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