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到二十八年的渝城,像被时光温柔包裹的孤岛。尽管城外战火连绵,老街上的书画铺却始终透着股安宁气——清晨有磨墨的沙沙声,午后有江丽萍哼的摇篮曲,傍晚有景昊劈柴的咚咚声,混着嘉陵江的水声,成了陆天逸夫妇这几年最安稳的慰藉。
景昊在书画铺住了三年,从个瘦骨嶙峋的少年长到了半大的青年,眉眼渐渐舒展开,清俊里带着点沉静。他跟着陆天逸学裱画、作画,笔触里有陆天逸的温润,却总藏着点说不清的锐劲;跟着江丽萍学认字、算账,算盘打得比铺子的老掌柜还利落,只是偶尔看到江丽萍缝补衣物,会盯着她的手指发愣——像极了记忆里,赵氏给他补袜子的模样。
三人同吃同住,亲密得像真正的一家人。冬天冷了,江丽萍会把景昊的被子拿去晒,夜里偷偷给他掖好被角;陆天逸看他喜欢看书,每月都省下钱给他买新出版的杂志;景昊则每天天不亮就去江边挑水,把水缸灌满,还学着景元的法子,给江丽萍炖润肺的汤,说“喝了就不咳嗽了”。
有次陆天逸画到深夜,景昊端来一碗汤圆,是他学着做的,芝麻馅流出来,烫得他直吐舌头。陆天逸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忽然想起陆承安要是活着,大概也会这么调皮,眼眶一热,别过头去:“手艺不错,就是甜了点。”
江丽萍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悄悄对陆天逸说:“昊儿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了,连皱眉的样子都一样。”
陆天逸笑了笑,没接话。他何尝没发现?景昊握笔的姿势,对颜色的敏感,甚至走路时习惯性先迈左脚,都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可他不敢深想——承安若是活着,该是这般模样了,可这念头太奢侈,奢侈到让他害怕,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景昊也察觉了这种相似。他看陆天逸画建筑草图,那些线条勾勒的屋顶、廊柱,竟和他梦里模糊的画面重合;听江丽萍讲临浦的春天,说“巷口的梧桐会落满地黄花”,他的心就莫名发紧,像去过那里。
最让他心惊的是那年中秋。江丽萍端出一盘桂花糕,是临浦的做法,甜里带点涩。景昊咬了一口,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和记忆里,景元偷偷给他留的那块味道一模一样。
“怎么了?”江丽萍慌了,“不好吃吗?”
“不是,”景昊擦了擦眼泪,声音发哑,“就是……想起我爹娘了。”
陆天逸夫妇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他们不知道,景昊想起的不仅是景元夫妇,还有那个藏在血脉里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家”。
这三年,景昊没再提过身世,也没问过陆彦章。钱茂死后,他像断了线的风筝,是这对夫妇的温柔把他重新系在大地上。他甚至开始学忘了“报仇”,只想守着书画铺,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摸着脖子上的玉佩发呆。那“安”字被摩挲得发亮,像在提醒他:你是谁,从哪里来,终究要面对。
有次陆彦章派人送来信,说临浦一切安好,让他们放心。陆天逸读信时,景昊正在旁边磨墨,听到“陆老爷子”四个字,手顿了一下,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黑点。
“爹还惦记着我们。”陆天逸折起信纸,“等时局稳点,回去看看。”
景昊的心猛地一跳,抬眼问:“回临浦?”
“嗯,”陆天逸点头,“那是我们的根。”
景昊低下头,继续磨墨,墨条在砚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却翻江倒海——临浦,陆彦章,那个他既恐惧又好奇的地方,终究是要去的。
他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且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