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比临浦暖和些。嘉陵江边的老街上，开了家小小的书画铺，老板是对沉默的夫妇——正是陆天逸和江丽萍。
陆承安失踪后，江丽萍的疯病时好时坏，陆天逸怕她在临浦触景生情，便请了陆彦章的允准，带着她回了渝城老宅。这里是邹氏的娘家，也是陆天逸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安静得能听到江水拍岸的声音。
书画铺的生意清淡，陆天逸却不在意。他每天陪着江丽萍写字画画，她清醒时，会对着一幅未完成的《婴戏图》发呆；糊涂时，就抱着他的胳膊喊“承安”。他从不纠正，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
这天傍晚，江丽萍正在铺子里整理画具，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夹杂着孩子的咳嗽声。
“谁啊？”她放下画笔，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半大的孩子，穿着件不合身的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泥污，嘴唇干裂，正捂着胸口咳嗽，看起来像是逃难来的。
“请问……这里能讨碗水喝吗？”孩子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怯意，眼神却很亮，像藏着星星。
江丽萍的心莫名一软。这些年，她见多了逃难的孤儿，总会忍不住帮衬一把。“快进来吧。”她侧身让孩子进屋，给他倒了杯热水，“慢点喝，小心烫。”
孩子接过水杯，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偷偷打量着铺子里的画——墙上挂着幅《塞纳河日落》，笔触细腻，色调温暖，像极了他模糊记忆里，景元给他讲过的“远方”。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江丽萍递给他块干粮。
孩子咬了口干粮，含糊地说：“我叫景昊……家没了。”
江丽萍没再追问，只当他是战火中失去亲人的孩子。她看着景昊的眉眼，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像谁，只觉得这孩子瘦得可怜，眼底的沉郁不像个十一岁的孩子该有的。
“天逸，你看谁来了。”她朝里屋喊。
陆天逸走出来，看到景昊时，也愣了一下。这孩子的眼睛很亮，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尤其是蹙眉咳嗽的样子，竟让他想起江丽萍怀着承安时，夜里总咳嗽的模样。
“这是……”
“他叫景昊，来讨水喝的。”江丽萍轻声说，“看他这样子，怕是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陆天逸点了点头，对景昊说：“要是不嫌弃，就在这里住几天吧。铺子里正好缺个帮忙打杂的，管吃管住。”
景昊抬起头，看着陆天逸。这个男人穿着件灰色长衫，气质温润，眼里带着善意，不像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谢谢先生，我会干活的，不会白吃白住。”
就这样，景昊在书画铺住了下来。
他很勤快，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院子，帮着整理画具，陆天逸教他裱画，他学得很快，连最复杂的“惊燕”都做得有模有样。江丽萍看他衣服旧了，便找了件陆天逸年轻时的短褂给他改了改，穿上竟刚刚好。
“你看，多合身。”江丽萍笑着说，眼里有了久违的光彩。
陆天逸看着景昊穿着自己的旧衣，站在阳光下晾晒画纸，忽然觉得时光好像重叠了——多年前，他在法国的画室里，也曾这样晒画，只是那时身边没有江丽萍，更没有这样一个眉眼相似的孩子。
景昊话不多，却很细心。他看江丽萍时常咳嗽，就悄悄去后山采了些润肺的草药，学着景元的样子，熬成药汤给她喝。药汤有点苦，江丽萍却一口口喝完了，笑着说：“比药铺里买的还好喝。”
有次陆天逸画到深夜，景昊端来一碗热粥，放在桌上：“先生，熬夜伤胃。”
陆天逸看着他，忽然问：“你以前……家里是行医的？”
景昊的手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爹是大夫。”
“那你怎么会逃难到这里？”
景昊低下头，声音有些发紧：“打仗……都没了。”
陆天逸没再问，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去的事，别总放在心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这个字，像针一样刺痛了景昊。他想起同济堂的药香，想起钱茂倒在雪地里的样子，想起那个没说出口的身世……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只是个借住的过客。
可日子久了，他渐渐习惯了书画铺的平静。陆天逸会给他讲法国的故事，讲那些街头艺术家如何在塞纳河畔写生；江丽萍会教他认字，给他讲《诗经》里的句子，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讲的就是临浦江的秋景。
有一次，江丽萍给他梳头发，看到他脖子上露出的玉佩，好奇地问：“这玉佩真好看，是谁给你的？”
景昊下意识地捂住玉佩，含糊道：“捡的。”
江丽萍没多想，只笑着说：“看着像老物件，好好收着吧，说不定是个念想。”
她不知道，这枚刻着“安”字的玉佩，是她当年亲手给儿子戴上的；她更不知道，眼前这个叫景昊的孩子，就是她日思夜想，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陆承安。
陆天逸也从未把景昊和承安联系起来。承安失踪时才一岁，而景昊已经十一岁，眉眼间虽有几分相似，却更像景家的孩子——他甚至偷偷想过，等时局安定些，就给景昊找个学堂，让他像普通孩子一样读书，将来继承这家书画铺也不错。
只有景昊自己知道，他心里藏着秘密。他看着陆天逸和江丽萍，总觉得亲切，却又不敢靠近。尤其是江丽萍给她缝衣服，陆天逸教他画画时，他会恍惚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拥有过。
他偶尔会听到陆天逸和江丽萍在夜里说话，提到“承安”的名字，提到“临浦”，提到“陆老爷子”。每次听到，他的心都会揪紧，想追问，却又不敢——他怕听到那个最不敢想的答案，更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春天，渝城开了场书画展。陆天逸带着景昊去看热闹，指着一幅画说：“这画的笔触太急了，少了点从容。”
景昊看着那幅画，忽然说：“或许他心里有急事，急着把想说的话画出来。”
陆天逸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这孩子，懂得还不少。”
他不知道，景昊说的是自己——心里装着太多事，急着知道真相，急着报仇，却又在这对好心夫妇的温柔里，一点点卸下防备，甚至生出了不该有的贪恋。
夕阳下，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幅温暖的画。谁也没想到，这幅画会在四年后被撕碎，而那个被他们当作普通孤儿的景昊，会在某天，拿着那枚“安”字玉佩，问他们一个迟来了十五年的问题：“你们……认识陆承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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