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茂带着景昊一路往临浦城郊走，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景昊裹着钱茂那件带着烟草味的外套，脚步有些踉跄，眼睛却始终盯着前方，没有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慌乱。
“钱叔，我们要去哪？”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钱茂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明明才十一岁，眼神却沉得像口老井，里面翻涌着与年龄不符的恨意。他心里一紧，放缓了脚步：“去个安全的地方，等风头过了再说。”
其实他是想带景昊回陆府。这三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陆承安的下落，好不容易找到了，哪怕这孩子现在恨着陆家，也该让他认祖归宗。只是他不敢贸然说破——景家的惨状就摆在眼前，这孩子刚失去双亲，若是知道自己的亲爷爷就是他笔下痛斥的“帮匪头子”，怕是会当场崩溃。
走到一处破败的山神庙时，钱茂停下来，生了堆火。“先歇歇，”他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窝头，递过去，“吃点东西。”
景昊没接，只是盯着跳动的火苗，忽然问：“你认识陆彦章？”
钱茂手一顿，点了点头：“认识，老相识了。”
“他是不是真的像我说的那样，纵容手下抢粮收保护费？”景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
钱茂沉默了。他知道帮里确实有些弟兄手脚不干净，陆彦章这几年精力不济，管束松了些，但要说“鱼肉乡里”，却也未必。尤其是陆承安失踪后，老爷子常常对着祠堂发呆，哪还有心思纵容手下胡闹？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钱茂叹了口气，“当时你家出事，是驻军和地方帮派勾结，陆帮主后来知道了，还派人收拾了那些杂碎……”
他话没说完，就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喊：“钱茂！你把那小崽子藏哪了？”
是刘大帅的人！钱茂心里一沉，没想到他们追得这么快。他一把将景昊拉到神像后面：“躲好！千万别出来！”
景昊刚要说话，就见钱茂拔出腰间的短刀，冲了出去。外面很快响起打斗声、枪声和咒骂声，混乱中，钱茂的声音格外清晰：“陆老爷子！小少爷……”
后面的话被枪声截断了。
景昊缩在神像后面，心脏狂跳。小少爷？谁是小少爷？钱茂为什么要提陆彦章？他想起自己脖子上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想起景元夫妇从未提过的身世，一个模糊的念头像火苗似的窜起来，却又被外面的厮杀声打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景昊攥紧拳头，悄悄探出头——雪地上躺满了尸体，钱茂被数支枪指着，胸口渗出血迹，却还死死挡在庙门口。
“说！那小崽子在哪？”为首的军官用枪指着卓尧的头。
钱茂笑了，笑得咳出一口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动他一根手指头……先踏过老子的尸体！”
枪声再次响起。
景昊眼睁睁看着钱茂倒在雪地里，眼睛还圆睁着，像是在看他藏身的方向。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钱茂没说完的话在回荡——“小少爷……”“陆老爷子……”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疯了似的冲出去，想捡起钱茂掉在地上的刀，却被一个冲进来的士兵抓住。
“找到了！这还有一个！”士兵把他拖到军官面前。
景昊挣扎着，看向钱茂的尸体，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是谁？陆彦章到底是谁？”
军官愣了一下，随即狞笑：“你？你就是那个写文章骂陆帮主的小杂种？告诉你也无妨，要不是陆帮主让人送信，说留你活口，你早就跟这老东西一起喂狗了！”
陆彦章……让人留他活口？
景昊怔住了。他想起钱茂说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想起陆彦章收拾了害他家的杂碎，想起自己那篇字字诛心的《讨暴文》……原来他恨错了人？原来刚才那人是为了保护他才死的？
“带他走！”军官不耐烦地挥手，“陆帮主那边还等着回话呢。”
士兵推搡着景昊往外走。他回头看了一眼钱茂的尸体，又看了看漫天飞雪，心里像被撕开了个口子，冷风往里灌。钱茂知道他的身世，钱茂本想告诉他的，可他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他被带到临浦城外的一处宅院，说是陆彦章的意思，让他在这里先住下，等风头过了再做安排。看守他的人对他不算坏，有吃有喝，却不许他出门。
景昊每天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心里反复琢磨钱茂的话。他开始怀疑，景元夫妇捡到他，或许不是偶然；脖子上的玉佩，或许藏着他的身世；而那个被他痛骂的陆彦章，或许……是他的亲人？
可他不敢深想。钱茂死了，唯一的线索断了。他像被困在迷宫里，看得见出口的光，却找不到路径。
半个月后，看守告诉他：“陆先生说，渝城那边安全，让你去投奔陆天逸江丽萍夫妻俩。他们是……你的远房亲戚。”
渝城？陆天逸？江丽萍？
景昊从没听过这两个名字，却莫名觉得心口发紧。他不知道，这两个名字的主人，正日日夜夜思念着一个叫“陆承安”的孩子，而那个孩子，就是他自己。
离开临浦那天，雪停了。景昊回头望了一眼城门，心里默默对钱茂说：“我会找到真相的。”只是他没想到，真相的揭晓，要等上漫长的四年，要在他与亲生父母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一点点拼凑出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