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浦的桂花又开了的时候,陆天逸收到了那封信。
信是用陆承安的血写的,字迹有些模糊,却一笔一划,透着决绝:“爸,妈,孩儿不孝,不能陪你们喝桂花酒了。能为家国而死,是孩儿的荣幸。勿念,安好。”
陆天逸拿着信,手微微颤抖,却没有哭。江丽萍站在他身边,看着信上的字,突然笑了,眼角有泪滑落:“你看,他说‘安好’,跟他脖子上的玉佩一样。”
他们早有预感。从陆承安再次踏上前线的那天起,他们就知道,这个儿子,是为战场而生的,也可能……为战场而死。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刘镇邦来送抚恤金时,眼圈红红的:“天逸,丽萍,承安是英雄,整个临浦都记得他。”
“我们知道。”陆天逸把信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他是陆家的骄傲,也是中国人的骄傲。”
他们没有用这笔抚恤金修缮陆府,也没有为陆承安立传建碑。三个月后,东跨院的桂花树下,多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安燕堂”三个字。
陆天逸和江丽萍把院子收拾出来,收养了十几个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孩子。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刚会走路,一个个瘦得像小猫,眼神里带着惊恐和怯生。
江丽萍每天给他们梳头、做饭,教他们认字,晚上抱着最小的孩子,哼着陆承安小时候听的摇篮曲。孩子们起初很怕生,渐渐的,被她的温柔融化,开始怯生生地喊“江妈妈”。
陆天逸则教他们读书、写字,给他们讲岳飞、文天祥的故事,讲陆承安在黑石岭的战斗。他没有说那是他们的儿子,只说“那是个了不起的哥哥,为了保护我们,睡在了山里”。
有个叫小石头的孩子,总爱坐在桂花树下,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玉佩,画着画着就哭了:“我娘也给我戴过玉佩,丢了……”
江丽萍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人。”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缝着短褂碎片的香囊,挂在小石头脖子上,“这是个护身符,戴着它,就不会丢了。”
小石头攥着香囊,看着江丽萍,突然喊了声“娘”。
江丽萍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紧紧抱住他。陆天逸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眼眶也红了。他们失去了一个儿子,却有了更多的孩子需要守护。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燕堂”的孩子越来越多,院子里渐渐有了欢声笑语。孩子们在桂花树下追逐打闹,学着陆承安当年的样子爬树,被江丽萍笑着骂“野小子”。
陆彦章的身体越来越差,却每天都要拄着拐杖来看孩子们,给他们讲故事,偷偷塞糖吃。他看着这些孩子,仿佛看到了陆承安小时候的样子,看到了陆家的未来。
民国三十五年的秋天,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临浦城万人空巷,百姓们举着灯笼,敲着锣鼓,在街上欢呼。陆天逸和江丽萍带着孩子们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灯火,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胜利了。”江丽萍轻声说,像是对陆天逸说,又像是对天上的儿子说。
“是啊,胜利了。”陆天逸握住她的手,“承安,看到了吗?”
那天晚上,他们给孩子们做了桂花糕,像陆承安小时候那样,在糕点上点一个小小的红点。孩子们吃得满嘴都是,围着他们喊“陆爸爸”“江妈妈”,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陆天逸看着院子里的灯火,看着孩子们的笑脸,突然明白了“安”字的真正含义。不是锦衣玉食,不是儿孙绕膝,而是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后,仍能守住一方安宁,护住一群孩子,让他们能在和平的阳光下,无忧无虑地长大。
夜深了,孩子们都睡熟了。江丽萍把最后一块桂花糕放在石桌上,对着月亮说:“承安,回家了,吃块桂花糕吧。”
陆天逸站在她身边,抬头看着月亮,仿佛看到儿子穿着军装,笑着朝他们走来,喊一声“爸,妈”。
风吹过桂花树枝,沙沙作响,像无数双小手在鼓掌。
东跨院的灯,亮到了深夜。灯下,是两个中年人,一群孩子,和一个用爱与思念筑起的家。
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没有名垂青史的荣光,只有最朴素的守护,和对和平最虔诚的期盼。
就像那块刻着“安”字的玉佩,历经战火,依旧温润。
就像陆承安的名字,和那些长眠在黑石岭的英魂一起,永远留在了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上。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