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夜,是沉在水底、浸透了墨汁的布。白日里堆积如山的脏污宫装,此刻化作黑暗中模糊的、散发着一股馊酸汗气与劣质皂角混合味道的庞大阴影,沉沉地压在人胸口。水是冰的,从深井里汲上来,带着地底深处不化的寒气,渗入指骨缝里,钻心地疼。
我,沈知微,埋首在这冰冷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衣物堆里,双手早已不是自己的。手指关节被冻得发红发僵,又被粗粝的布料和坚硬的捣衣杵反复摩擦,指腹和掌心布满细小的裂口,渗着淡红的血丝,混进浑浊的洗衣水里,瞬间便消失无踪。每一次将沉重的木杵举起、砸下,撞击石槽发出沉闷的“咚”声,都震得虎口发麻,牵动着手臂的旧伤,那是一种被刻意遗忘却又顽固存在的钝痛。
手腕内侧,一道寸许长的陈旧疤痕,在每一次用力时,都在单薄的皮肤下隐隐作痛。它丑陋地蛰伏着,像一条沉睡的毒蛇。那夜的记忆,滚烫粘稠,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父亲倒下的身影,书案上淋漓铺展、用尽最后力气书写的四个扭曲血字:“贵妃害我!”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眼底、心上。那绝望的嘶吼,被汹涌灌入喉头的腥甜生生堵住的呜咽……还有母亲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亮、空洞得吓人的眼睛,最后深深望了我一眼,无声地倒伏在父亲身旁。
“哐当!”
一声突兀的闷响在死寂的掖庭院里炸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击碎了沉重的黑暗。是隔壁洗衣的宫女春桃。她瘦小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石阶沿上,发出令人齿冷的撞击声。她手里紧攥着的那件才人小主的内衫,浸透了冰冷的污水,像一片失去生命的灰败叶子,委顿在她身边。
“又没了一个……”
“嘘!作死啊!想跟着去?”
“听说是昨儿个不小心,把容华娘娘新得的那匹浮光锦,洗褪了点色儿……”
压得极低、带着恐惧颤音的议论,如同冰冷的蛇,在堆积如山的湿衣阴影里窸窸窣窣地游走。掖庭令王嬷嬷那张刻薄寡恩、如同风干橘皮般布满深刻褶皱的脸,在昏黄摇曳的灯笼光影里晃了一下,尖利得能刮破耳膜的嗓音响起:“没用的东西!晦气!拖走!扔到北边乱葬岗去!手脚都麻利点儿,别污了贵人的眼!”
两个粗使太监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飘过来,动作粗暴地拖起地上那具尚带余温的瘦小躯体,像拖拽一袋毫无价值的破烂,迅速消失在院门外的浓重黑暗里。青石阶沿上,只留下一小片迅速被冷水冲淡、但依旧刺目的暗红痕迹。
周围死寂一片,只剩下更用力、更急促的捣衣声,“咚!咚!咚!”仿佛在用这单调的节奏,拼命敲打掉心底滋生的恐惧。我低下头,目光落在石槽边沿一只微小的生灵上。一只黑色的蚂蚁,正奋力拖曳着一粒不知从何处滚落、比它身体大上数倍的糕饼碎屑,在湿滑冰冷的石面上,艰难地、固执地挪动。每一次小小的挪动,都耗尽了它全部的力气。
手指无意识地顿住了。木杵悬在半空,冰水顺着木柄流下来,浸湿了本就冻得麻木的指节。我看着那只渺小的蚂蚁,看着它在巨大的、湿冷的石块上徒劳挣扎。心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某种更深的、冰冷的自嘲。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里,我们与它,又有何分别?
“看什么呢?沈知微!”王嬷嬷那刮锅底似的嗓子又在身后炸响,带着浓重的不耐,“发什么呆!想学春桃那贱蹄子偷懒?赶紧洗!天亮前洗不完,仔细你的皮!”
木杵重重落下,砸在冰冷的衣物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那点微弱的涟漪瞬间被碾得粉碎,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