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日子,如同永不停歇的磨盘,一圈又一圈,碾碎鲜亮的颜色,磨平尖锐的棱角,只留下灰扑扑的顺从。我成了所有人口中那个“温顺如羊”的沈才人。低眉顺眼,轻声细语,连走路都仿佛怕惊扰了地上的尘埃。御花园里,不小心踩死一只迷路的蚂蚁,也要双手合十,对着那微不足道的尸体念上几句含糊不清的“阿弥陀佛”。这姿态做足了十成十,低到了尘埃里,连眼角眉梢都精心雕琢着无害与怯懦。
“嗤,瞧她那小家子气的模样,也配称才人?”一个穿着桃红宫装、眉眼带着几分骄纵的丽人倚在亭柱上,用团扇半掩着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我耳朵里。她是李美人,新近得宠,风头正劲。
我正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给一株开得正盛的姚黄牡丹浇水。闻言,握着小巧银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白。随即,头垂得更低,身体似乎瑟缩了一下,将那份“怯懦”演绎得恰到好处。银壶里的水线,依旧平稳地注入花根湿润的泥土里,一滴也未溅出。心湖深处,却冷得像结了冰。
机会,需要耐心等待,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猎手。它终于在御花园深处那座精致的“撷芳亭”里出现。
那日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亭子里笑语晏晏,气氛却暗流涌动。高踞主位的,正是如今后宫权势熏天的贵妃娘娘——柳贵妃。她穿着一身云霞般绚烂的云锦宫装,发髻高耸,簪着赤金点翠步摇,光华流转,映衬着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只是那双顾盼生辉的凤眸深处,却像淬了寒冰的深潭,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与审视。
下首坐着几位品阶稍低的妃嫔,包括那位李美人。宫女们捧着精致的果盘和点心,侍立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熏香,却莫名地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我照例垂手侍立在亭子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背景。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绣鞋尖上一朵半旧的缠枝莲上,耳朵却捕捉着亭子里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每一缕气息的流动。
一个面生的宫女,低眉顺眼地端着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一只小巧玲珑、通体碧绿的玉壶春瓶。她的脚步很稳,但托着盘底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当她走近柳容华时,托盘边缘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幅度极小,若非全神贯注,几乎无法捕捉。
“娘娘,这是尚食局新贡的‘兰芷露’,最是清心润燥。”宫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柳贵妃正拈起一颗冰镇葡萄,闻言,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在那碧绿的瓶身上扫过,似乎颇有兴趣:“哦?呈上来瞧瞧。”
宫女依言上前一步,将托盘恭敬地举至柳容华面前。就在柳容华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碧玉瓶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宫女脚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扑去!托盘脱手飞出,那只碧玉小瓶如同离弦之箭,直直地砸向柳贵妃的心口!瓶口倾斜,里面琥珀色的液体泼洒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带着一股甜腻中透着古怪辛辣的气息!
“啊——!”亭中瞬间响起几声短促的惊呼。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滞。
柳贵妃脸上那抹慵懒的笑意瞬间冻结,化为惊愕与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恐惧。她身后侍立的大宫女反应极快,但事发太过突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却僵在原地。
就在那瓶毒液即将泼溅到柳容华华美宫装上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素色的身影,如同被无形之力猛地推开,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义无反顾的决绝,从亭子角落里直直地撞了出来!
是我。
动作带着几分慌乱和笨拙,像是惊吓过度下的本能反应。我张开双臂,用整个身体,完完全全地挡在了柳贵妃身前!
“噗嗤——!”
冰冷的、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液体,尽数泼洒在我的左肩和手臂上。衣料瞬间被濡湿、腐蚀,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皮肤上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站立不稳,身体重重地向后倒去,后背撞在坚硬的亭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我喉间溢出。
亭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的一幕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