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王德全那特有的、尖细而毫无波澜的嗓音,穿透紧闭的殿门,清晰地送了进来。
侍寝?!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我混乱的神经。皇帝?那个端坐龙椅、永远挂着温和笑意、如同云端神祇般的男人?
剧痛、冰冷的恨意、突如其来的侍寝旨意……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洪流,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堤坝。眼前阵阵发黑,我猛地捂住嘴,一股腥甜终于冲破桎梏,从指缝间涌出。
鲜红,刺目,滴落在月白色的寝衣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皇帝寝宫“紫宸殿”的暖阁,与掖庭的冰冷、柳容华宫中的熏甜都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的、如同冬日雪松般的香气,沉静而疏离。巨大的蟠龙铜柱矗立,明黄色的帷幔低垂,烛火在赤金烛台上静静燃烧,将一室奢华映照得流光溢彩,却驱不散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我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寡淡的寝衣,外面只松松罩了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罩袍,跪伏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左肩臂的伤口被精心包裹,药效似乎起了作用,灼痛感减弱了许多,但每一次细微的呼吸,依旧牵扯着那片脆弱的皮肉。身体深处,却仿佛有另一个巨大的伤口在无声地溃烂、流血。
殿内空旷,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在滚烫的沙砾上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却带着绝对掌控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前。明黄色的龙袍下摆,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闯入我低垂的视线。
“抬起头来。”一个声音响起,不高,甚至称得上温和,如同上好的玉石相击,清越悦耳。然而那温和的语调之下,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冻结灵魂的力量。
我依言,缓缓抬起头。
皇帝萧彻就站在我面前。烛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俊朗而深刻的轮廓。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此刻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堪称温柔的笑意。他的眼睛尤其引人注目,深邃如同古井,映着跳动的烛火,漾开一圈圈温暖的琥珀色光晕,足以让任何不设防的人沉溺其中。那身明黄的龙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如岳,带着天生的贵胄威仪。
他微微俯身,伸出了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带着养尊处优的细腻。然而,这只手却并未落在我脸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轻轻抚上了我裸露在寝衣袖口之外、横亘在手腕内侧的那道寸许长的陈旧疤痕。
指尖微凉,触碰在敏感的疤痕上,带来一阵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
“这伤……”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如同情人间的低语,目光专注地流连在那道丑陋的疤痕上,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探究,“有些年头了?”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最珍贵的丝绸。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那温和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像淬了冰的毒针,精准无比地刺入我灵魂最深处:
“沈卿的血,味道可好?”
沈卿?!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惊雷,在我耳畔轰然炸响!
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彻骨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剧痛起来。
沈卿……沈卿!
这是父亲!这是朝堂之上,同僚下属对父亲的尊称!这是只有与父亲极为熟识亲近之人才会用的称呼!
他怎么会……他怎么会用这个称呼?!他怎么会知道……那夜的血?!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在这一刻僵硬如冰雕。我猛地抬起头,撞进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温和?那流转的琥珀色光晕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是万年不化的玄冰!那噙在唇边的笑意,此刻更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冰冷地覆盖着底下令人恐惧的真实。
他不是在问我手腕的伤!他是在问父亲!问那个被他构陷、被他屠戮、被他逼得在书房写下血书、阖家尽灭的沈将军!那夜的血……他竟用如此轻描淡写的、带着残忍玩味的语气问出来?!
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如同两条绞索,瞬间勒紧了我的脖颈,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比在撷芳亭挡下毒酒时颤抖得更加剧烈,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枯叶。
就在这意识几乎要被那冰冷的恐惧和灼热的恨意彻底撕裂的瞬间——
我的目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死死地、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他抚着我疤痕的右手上。
那根修长的拇指上,戴着一枚扳指。
扳指材质非金非玉,色泽沉郁如古墨,在烛火下流转着一种内敛而深沉的幽光。造型古朴厚重,边缘似乎雕刻着极其繁复细密的纹路。
而扳指朝内、紧贴着他拇指指腹的那一侧——
一个徽记!
一个线条流畅、带着古老诡异力量感的徽记,被清晰地、无比深刻地镌刻在墨色的扳指内壁上!
云雷纹环绕!中间那奇特的符号!
与柳容华赏赐的玉佩上的徽记,一模一样!与父亲血书角落那用生命刻画的符号,严丝合缝!
嗡——!
脑海中最后一丝紧绷的弦,彻底崩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