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的夜,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月光透过茜纱窗,在地上投下清冷的格子。沈知微坐在临窗的榻上,并未安寝。白日里皇帝那看似随意的召见,御书房中无形的威压,以及他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静待花开”,都像冰冷的丝线,缠绕在心头,勒得她几乎窒息。
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她是沈家的孤女,他甚至……在欣赏这场复仇的戏码。她是他棋盘上一枚有趣的棋子,一枚他亲手从泥泞里捡起、拭去灰尘,再摆上高位,等着看她如何挣扎、如何撕咬的棋子。
“娘娘,”贴身宫女春枝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夜深了,安置吧?”
沈知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庭院里那株孤零零的梨树上。月光下,枝桠嶙峋,如同鬼爪。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春枝,你说,这宫里的风,往哪儿吹,才是活路?”
春枝一愣,随即脸色白了白,垂下头不敢接话。在这吃人的地方,风向是催命符,活路是奢望。
沈知微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是在梳理,在复盘。皇帝萧彻,他看似温和的表象下,是绝对的掌控和冷酷的玩味。他留着她,绝非仁慈,而是为了更大的图谋,或是仅仅为了欣赏猎物在笼中徒劳的挣扎。柳贵妃,贵妃之位,玉佩徽记,她是直接的仇人,却未必是最终的执棋者。那枚扳指上的徽记,如同鬼魅的烙印,将皇帝与贵妃牢牢捆在一起。沈家血案,背后站着的,是这巍巍宫阙真正的主人!
一股冰冷的恨意再次翻涌上来,又被她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她摊开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枚玉佩冰冷坚硬的触感。不能急。绝对不能急。皇帝在等她的“花”,那她就必须“开”给他看。只是这花开的方式,开出的颜色,由不得他全盘操控。
皇帝萧彻似乎真的对沈知微这枚棋子生出了几分“闲趣”。隔三差五,便有旨意传来,有时是赏赐些寻常的绸缎点心,有时是命她去御花园某个景致好的地方“散心”,更多的时候,是召她至紫宸殿的偏殿。
并非侍寝。偏殿里,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常设着一局残棋。皇帝萧彻或是独自对着棋盘凝思,或是在批阅奏章之余,偶尔落下一子。沈知微来了,便安静地跪坐在下首的蒲团上,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
“沈才人,”一次,萧彻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落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探究,“可懂棋道?”
沈知微心头一凛。棋道?沈家尚武,父亲更精于兵法韬略,于纹枰之道,她幼时只略通皮毛,更多是陪着祖父解闷。入宫为奴后,更是再无触碰。她迅速衡量着,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回陛下,婢妾愚钝,只幼时在祖父膝下,略识得几枚棋子,粗知死活,不敢言道。”姿态放得极低,承认懂一点,但绝不显露半分锋芒。
萧彻唇角似乎弯了一下,那笑意浅淡得如同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他随手拈起一枚黑玉棋子,指尖温润,动作优雅,随意地点在棋盘一角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
“无妨。朕有时,也不过是摆着看。”他语气随意,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沈知微沉静无波的脸庞,“这黑白之间,纵横十九道,看似简单,却藏着天地玄机,人心百态。有时一步闲棋,落子时无心,待到终局复盘,或许就是屠龙的关键。”他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沈知微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她低垂着眼帘,视线落在皇帝落子的那一点。那确实是一步“闲棋”,对整个棋局毫无影响,甚至有些破坏原有的平衡。但她脑中却飞速闪过父亲书房里那本残破的兵书注解,祖父曾指着类似的“废子”说过:“势弱时,当藏锋。废子亦可作疑兵,惑敌耳目,以图后计。”
皇帝是在暗示?还是在试探她能否听懂这层隐喻?
她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惶恐:“陛下天心玄奥,婢妾……婢妾愚昧,只觉这棋子圆润可爱,黑白分明,甚是好看。”她巧妙地避开了棋局的深意,只谈棋子的表象,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只识其形、不解其意的愚钝妇人。
萧彻看着她那副诚惶诚恐、仿佛被天威吓到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是失望?还是……一丝更深的玩味?他不再看她,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棋子上摩挲。
“黑白分明?”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冷,“这宫里,何曾有过真正的分明?沈才人,你说,是白子干净,还是黑子纯粹?”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这问题,字字诛心!白子黑子,暗喻的是忠奸善恶?还是指她这身不由己、被迫染上污浊的“沈家孤女”?她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头顶,如同实质。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婢妾不敢妄言。陛下说是白,便是白;陛下说是黑,便是黑。婢妾……只知遵旨。”
她没有选择,只能将自己彻底定位成一件没有思想、绝对服从的器物。这是她在皇帝审视下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