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西配殿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坤宁宫方向的喧嚣与混乱。殿内熏笼依旧燃着银骨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沈知微眼底的冰寒。春枝小心翼翼地奉上汤药,浓郁的药味在寂静中弥漫。
“娘娘,”春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坤宁宫那边……大皇子殿下还未醒,听说抽搐是止住了,但高热反反复复,张院正守了一夜,皇后娘娘……哭晕过去好几次,醒来就……”她顿了顿,没敢说下去,眼中满是惧色。皇后的癫狂与怨毒,隔着宫墙都令人心悸。
沈知微接过药碗,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后怕:“天佑殿下,定会平安的。”她将苦涩的药汁饮尽,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饮下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清泉甘露。放下碗,她抬眸,眼神沉静如水:“我们的人呢?可有消息?”
“小顺子悄悄递了话,”春枝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内廷司查得极严,那盒‘沉水香’是尚服局按旧例分发的,记录上清清楚楚。负责熏衣的小太监被拷问得只剩半条命,只说是从库房取的,库房那边……暂时没查出问题。”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不过,有个奇怪的事……张院正查验香灰时,在装灰的托盘角落,发现了一点点……晒干的夹竹桃花瓣碎屑,混在灰里,极其细微,差点被忽略。”
夹竹桃花瓣碎屑?
沈知微眸光微闪。这东西,毒性虽不如花粉浓烈,但若混入香灰,随着余烬气息飘散,对体质敏感者依旧有刺激。更重要的是——它指向了一个人!
“淑妃……”沈知微唇边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当初淑妃流产案,太医便是在她香囊夹层里发现了夹竹桃花粉!如今这熟悉的“佐料”再次出现,如同一个无声的签名。她留下的那个指向淑妃旧居的“迷心草”线索,加上这无意间发现的夹竹桃花瓣碎屑,足以在皇帝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告诉小顺子,”沈知微声音平静无波,指尖却轻轻敲击着榻沿,“想法子,让这夹竹桃花瓣碎屑的消息,‘不经意’地传到王德全耳朵里。记住,要自然。”
“是!”春枝心领神会。
“还有,”沈知微目光投向窗外,坤宁宫的方向一片压抑的死寂,“皇后痛失爱子,心神俱伤。太医院开的安神方子……想必药性极重。让尚药局我们的人留心着,皇后娘娘的药渣……日后或许有用。”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皇后的崩溃,是她进一步搅乱局势的契机,也是她探查某些隐秘的窗口。
紫宸殿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连日的焦灼与愤怒,在萧彻俊朗的面容上刻下了深深的疲惫。案头堆着江南水患的急报,大皇子病情的奏报,还有内廷司关于毒香案毫无进展的回报。每一份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他揉着刺痛的额角,眼前却交替浮现着坤宁宫拔步床上儿子痛苦抽搐的脸,皇后周氏癫狂怨毒的眼神,以及……永寿宫西配殿里,沈知微跪在地上,泪眼婆娑、脆弱无助地说着“嫔妾冤枉”的模样。
“陛下,”王德全轻手轻脚地进来,脸色有些异样,声音压得极低,“内廷司那边……有件事儿,奴才觉得……有些蹊跷。”
“说!”萧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耐。
“是……是关于那毒香的灰烬,”王德全斟酌着措辞,“张院正反复查验时,在装灰的托盘角落缝隙里,发现了几粒极其细微的……晒干的夹竹桃花瓣碎屑,混在香灰里,若非心细如发,几乎难以察觉。”
夹竹桃花瓣碎屑?!
萧彻猛地睁开眼!疲惫瞬间被冰冷的锐利取代!这个“佐料”他太熟悉了!淑妃流产案的关键证据!它怎么会出现在大皇子毒香的灰烬里?!
“淑妃……”两个字如同冰珠,从萧彻齿缝间挤出。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淑妃流产后的绝望与恨意,她近来频频向皇后示好却又难掩惊惶的眼神,还有……沈知微那句“陛下可证”的无辜姿态。难道……淑妃被夺子之恨冲昏了头脑,又或者……她背后还有人在指使?嫁祸沈知微,一石二鸟?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的烦躁更甚!他需要真相!需要一个能平息这无边混乱的答案!
“去永寿宫。”萧彻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御案上的笔架,朱砂狼毫滚落一地,他也浑然不顾。此刻,他迫切地需要见到一个人。一个或许同样身处漩涡中心,却总能让他混乱思绪找到一丝奇异平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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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西配殿内,药香萦绕。沈知微并未卧床,只披了一件素色软缎长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窗棂半开,暮春的暖风带着草木清香拂入,吹动她鬓边几缕散落的青丝。她垂眸,指尖拈着一枚银针,正专注地绣着一丛翠竹,针脚细密流畅,姿态娴静温婉。夕阳的金辉透过窗纱,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衬得她侧脸如玉,沉静美好得如同一幅仕女图。
这宁静的表象,被殿外传来的通禀声打破:“陛下驾到——”
沈知微指尖一顿,银针轻轻刺入指腹,沁出一颗细小的血珠。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迅速将指尖含入口中,随即放下绣绷,起身迎驾。
萧彻大步踏入殿内,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与风尘。他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那道素色身影。夕阳的光晕中,她盈盈拜倒,身姿单薄,颈项低垂,露出一截脆弱而优美的弧度。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梅香,竟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翻腾的暴戾。
“免礼。”他的声音比来时缓和了些许,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几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脸色在夕阳下更显苍白透明,唯有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恭顺。
“陛下……”沈知微起身,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哑,“您……怎么来了?大皇子殿下……”
“景琰还未醒。”萧彻打断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走到窗边,目光扫过绣架上那丛已具雏形的翠竹,针脚细密,生机盎然。“你倒有闲心。”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知微微微垂眸:“嫔妾被禁足于此,无所事事,唯恐虚度光阴,便想着……绣些东西,也好静静心。”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自嘲的落寞,“也免得……胡思乱想。”
这“胡思乱想”四字,轻飘飘的,却像羽毛般拂过萧彻的心尖。他想起皇后那怨毒的指控,想起坤宁宫的混乱,想起自己那夜将她禁足于此的决定。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愧疚、怜惜和一种莫名的……想要倾诉的冲动。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皇后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朕……信你与此事无关。”“信你”二字,他说得有些艰涩,却异常清晰。这是他对她心防松动后,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信任。
沈知微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盈满了不敢置信的惊愕和……巨大的、几乎要溢出的感动!泪水迅速在她眼眶中积聚,如同破碎的星光,她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哽咽:“陛下……嫔妾……嫔妾……”她似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深深福下身去,肩头微微耸动。
这全然依赖、因他一句信任而激动落泪的姿态,像一把最柔软的钥匙,彻底打开了萧彻心底那扇紧闭的门。连日来的焦躁、猜疑、帝王的重压,似乎都在她这无声的泪水中得到了奇异的宣泄与慰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臂。
指尖触及她微凉的肌肤,那细腻的触感和她此刻全然敞开的脆弱,让萧彻心头猛地一颤。一种强烈的、想要将她拥入怀中、隔绝所有伤害的冲动,前所未有的清晰!
“朕……”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温柔,“委屈你了。”
沈知微顺势微微靠向他,额头几乎抵在他的胸口。隔着龙袍,她能感受到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鼻端萦绕着浓郁的龙涎香和属于帝王的、不容错辨的强势气息。这亲密的距离让她身体瞬间僵硬,心头的冰寒与恨意几乎要冲破伪装的堤坝!然而,她强行压下所有的排斥,只是将身体放得更软,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全然的依赖:“有陛下这句话……嫔妾……便不委屈。”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仿佛交颈相依。熏笼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药香、龙涎香和她发间清冷的梅香,交织成一种奇异而暧昧的氛围。
萧彻感受着怀中这温软而脆弱的躯体,嗅着她发间清冷的气息,连日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保护欲和占有欲的满足感,悄然充盈了他的心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满身谜团、背负血仇的女子,对他而言,似乎已不仅仅是一枚棋子那么简单。
“朕会查清真相,”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帝王的承诺,“还你一个清白。也还景琰……一个公道。”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沈知微埋首在他胸前,唇角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诡谲的弧度。清白?公道?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她要的,是这金碧辉煌的囚笼彻底崩塌,是沾满她至亲鲜血的仇敌,一个个坠入无间地狱!
皇帝的信任与怜惜,是她此刻最锋利的武器。她伸出未被握住的左手,指尖冰凉,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地、试探性地,回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这个带着颤抖与“依赖”的回抱,如同投入油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萧彻心底压抑已久的情潮!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更加用力地将她禁锢在怀中,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是欲望,是怜惜,是帝王对猎物的绝对掌控,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心动的情愫。
殿内光影昏黄,药香氤氲。
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情动不自知。
这虚假的温存之下,是比迷心草更毒的算计,是即将吞噬一切的暗涌狂澜。坤宁宫的哀鸣,淑妃旧居的阴影,都只是这场血色棋局中,微不足道的序章。真正的猎手,正用最柔软的刀锋,剖开帝王坚硬的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