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西配殿的窗棂敞开着,暮春的风裹挟着御花园里晚开荼蘼的甜香与泥土的湿润气息,悄然涌入。殿内药香依旧,却不再如往日般沉闷,反倒与这春日的生机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安宁。萧彻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手边放着一盏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他手中拿着一份江南水患的奏报,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而是越过窗棂,落在庭院里那株盛放的西府海棠树下。
沈知微正坐在树下的一方青石上。她穿着件水绿色的软缎春衫,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云纱半臂,乌发松松绾了个坠马髻,簪了一支白玉响铃簪,行动间便发出极细微的清越声响。她微微侧着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缝隙,在她清丽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手中拿着一卷书,神情专注,偶尔有风吹过,带落几片粉白的花瓣,轻盈地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也恍若未觉,只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去书页上的落英。
这画面沉静美好,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仕女图。萧彻看着,连日来因朝政、因大皇子病势、因后宫阴私而紧绷的神经,竟奇异地松弛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暖意的平静,悄然流淌在心间。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昨夜将她拥入怀中时,她发间那股清冷梅香混合着药草气息的味道,以及她微微颤抖、带着全无防备的依赖姿态。那份脆弱与信任,像最柔韧的丝线,无声地缠绕住他坚硬的心防。
“在看什么?”萧彻放下奏报,声音不自觉地放得低沉柔和。
沈知微闻声抬起头,隔着花影望向他,清澈的眼眸在阳光下如同浸在水中的琉璃。她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几分被惊扰的赧然:“回陛下,是些杂书,解闷罢了。”她合上书卷,站起身,裙裾拂过青石旁的落花,步履轻缓地走到窗边。
她离得近了,萧彻能更清晰地看到她脸上被阳光晒出的浅浅红晕,以及眼底那抹因他注视而生的、恰到好处的羞涩。他伸出手,穿过敞开的窗格,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她拉近了些。
“手这样凉,”他指尖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肌肤,语气带着一丝不赞同,“春寒未尽,少在风口坐着。”
他的触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温度,沈知微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握着,声音温顺:“是,嫔妾记下了。”她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算计。帝王的温情,是蜜糖,亦是穿肠毒药。她需得小心啜饮,既不能沉溺,更要利用它淬炼自己的刀刃。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王德全的身影出现在廊下,脸色凝重,欲言又止。
萧彻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恢复了帝王的冷峻:“何事?”
王德全快步走进殿内,躬身低语:“陛下,内廷司那边……有眉目了!”
萧彻眼神一凝,握着沈知微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说!”
“是……是淑妃娘娘宫里一个叫莲心的二等宫女!”王德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丫头前些日子告假出宫探亲,今日才回,一回来就被拘了。开始还嘴硬,用了些手段……就招了!她说……说淑妃娘娘自小产后,便有些……有些癫狂之态,时常对着空殿咒骂,尤其……尤其恨皇后娘娘夺了她腹中骨肉的福分,连带着也恨上了大皇子殿下……”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沈知微感觉到萧彻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她适时地流露出震惊与恐惧,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寻求庇护的姿态做得十足。
王德全继续道:“那莲心供认,淑妃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些‘迷心草’粉末,一直藏在妆奁的暗格里。前些日子,她无意间听到皇后娘娘抱怨尚服局新送的沉水香气味不纯,便……便起了歹念!她买通了尚服局一个负责分发香料、曾受过淑妃恩惠的老太监,将混了迷心草粉末的‘沉水香’替换了原本要送去坤宁宫的那一份!至于那夹竹桃花瓣碎屑……莲心说,淑妃娘娘自流产那事后,便时常收集晒干的夹竹桃花瓣,碾碎了藏在身边,像是……像是某种执念……”
“执念?”萧彻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杀意,“好一个执念!好一个蛇蝎毒妇!”他猛地松开沈知微的手,霍然起身,“人呢?!淑妃人呢?!”
“回陛下,已派人围了景阳宫,淑妃……已被拿下!”王德全连忙道。
“打入冷宫!即刻!”萧彻的声音斩钉截铁,裹挟着雷霆之怒,“连同那个叫莲心的宫女,还有尚服局的老太监,一并交由慎刑司严审!朕要他们知道,戕害皇嗣,嫁祸妃嫔,是何等下场!”
“遵旨!”王德全领命,匆匆退下。
殿内恢复了死寂,只有萧彻沉重的呼吸声。他背对着沈知微,高大的身影在暮光中透着一股压抑的暴戾。沈知微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冷。淑妃……不过是这场连环局中,一枚被推出来顶罪的弃子。真正操纵这一切的黑手,依旧隐在迷雾之后。但淑妃的倒台,足以让这潭浑水更加浑浊,也让她沈知微的“冤屈”彻底洗清。
她缓缓上前一步,伸出微凉的手,轻轻覆上萧彻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背。声音轻柔,带着抚慰的意味:“陛下息怒……真相既明,大皇子殿下定能逢凶化吉,皇后娘娘也能安心了。”
手背上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轻柔的话语,像一股清泉,浇熄了萧彻心头翻腾的怒火。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反手将沈知微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大的掌心里。他看着她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全然的信赖,一种混杂着疲惫、庆幸和浓烈怜惜的情绪涌上心头。
“委屈你了。”他再次低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这一次,他不再只是安抚,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意味。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腹轻轻拂过她额角被风吹乱的碎发,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珍视。
沈知微垂下眼帘,长睫如蝶翼般颤动,掩去眸底所有冰寒的算计。她温顺地依偎在他高大的身影旁,像一株需要攀附的菟丝花,汲取着他此刻给予的、虚假的温暖与庇护。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仿佛一对璧人,岁月静好。
然而,这表面的温情之下,暗流从未停歇。当夜色笼罩宫闱,沈知微独自坐在灯下,春枝悄无声息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不起眼的粗陶小罐,罐口用油纸封得严严实实。
“娘娘,小顺子送来的。”春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说是……皇后娘娘这几日服用的安神药渣,按您的吩咐,都收在这里了。”
沈知微眸光一凛,接过陶罐。揭开油纸,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苦涩药味混杂着某种奇异的腥气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用银簪小心地拨弄着里面黑乎乎、糊成一团的残渣。张之龄开的方子她略懂,无非是些重镇安神的药材:朱砂、龙骨、磁石……但在这堆残渣中,她敏锐地捕捉到几片颜色更深、质地更硬的碎片,散发着一种与整体药味格格不入的、极淡的陈旧墨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被掩盖的血腥气!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小心翼翼地用银簪将那几片深色碎片挑拣出来,放在素白的绢帕上。就着昏黄的烛光仔细辨认——是某种特殊处理过的皮革碎片!边缘有烧灼的痕迹,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其模糊、几乎无法辨认的墨迹!
她拿起其中一片,凑到鼻尖,那股陈旧墨香混合着微不可察的血腥气更加清晰!这味道……这触感……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本从不离身的、用特殊硝制鹿皮包裹的兵书手札!而碎片上那模糊的墨迹,虽然残缺,但那转折的笔锋……分明是父亲的笔迹!
一个惊雷在沈知微脑中轰然炸响!父亲的手札残片,怎么会出现在皇后周氏的安神药渣里?!是被当作无用的引火之物随手丢弃,还是……被刻意焚毁?!
难道……皇后周氏,与沈家灭门案有关?!她不仅是后宫之主,更是柳贵妃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亦或是……她也是那枚扳指徽记背后的参与者?!
巨大的震惊与滔天的恨意瞬间席卷了她!她死死攥着那片残破的皮革碎片,尖锐的边缘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原来仇敌离她如此之近!就在这永寿宫一墙之隔的坤宁宫!
“娘娘!您的手!”春枝惊呼一声,看到她掌心渗出的血珠。
沈知微猛地回神,眼中的惊涛骇浪瞬间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她缓缓松开手,任由那片染血的皮革碎片落在绢帕上。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决绝:“无妨。收拾干净。”
她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扉。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她单薄的衣袂。窗外,坤宁宫的方向一片死寂,只有几点零星的宫灯在夜色中摇曳,如同蛰伏巨兽的眼睛。
真相的碎片,正一片片拼凑起来。
永寿宫的宁嫔,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猎手,终于嗅到了仇敌最浓烈的气息。
她摊开染血的掌心,看着那点刺目的红,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这深宫春深,锁得住繁花锦绣,却锁不住她心中焚天的复仇之火。
棋局,已至中盘。
落子,当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