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笼罩在一种死寂的哀恸中。大皇子萧景琰虽已脱离性命之危,但高热反复,神志时清时昏,口中时常呓语着模糊的词语,形容枯槁,如同一株被风霜摧折的幼苗。皇后周氏,这位曾经端坐凤位、仪态万方的后宫之主,短短数日便憔悴得脱了形。凤袍依旧华贵,却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衬得她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在偶尔清醒时,会迸射出怨毒而绝望的光,如同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永寿宫的方向。
沈知微踏入坤宁宫内殿时,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腐朽花朵般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暮春的暖阳。皇后半倚在凤榻上,闭着眼,呼吸微弱,仿佛随时会消散。只有榻边侍立的嬷嬷眼中深藏的警惕,昭示着这具枯槁身躯下未曾熄灭的怨恨。
“臣妾宁嫔,叩见皇后娘娘。”沈知微的声音清越而恭谨,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她深深拜下,姿态无可挑剔。
榻上的皇后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未睁开,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哼声,如同垂死毒蛇的嘶鸣。
“听闻娘娘凤体违和,臣妾忧心如焚。”沈知微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皇后灰败的脸,落在她搁在锦被外、枯瘦如柴的手腕上。那手腕内侧,一道极其隐秘的、新结的暗红色痂痕,被宽大的寝衣袖口半遮半掩——正是那夜沈知微通过尚药局内线,在皇后心神崩溃之际,利用她安神药中过重的朱砂药性,诱使其短暂昏厥时留下的“杰作”。目的,便是取血,与父亲血书上的字迹进行最后的比对!结果,早已在她心中。
她缓步上前,在嬷嬷警惕的注视下,停在离凤榻三步之遥的地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关切:“臣妾略通药理,见娘娘面色,气血亏虚甚重。张院正的方子虽好,但朱砂、磁石之属,重镇安神之余,亦恐伤及根本。臣妾斗胆,带来一味家中古方所制的‘凝露丸’,所用皆是温补气血的药材,药性平和,或可助娘娘固本培元。”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的碧玉葫芦瓶,双手奉上。
嬷嬷迟疑着,看向皇后。皇后依旧闭着眼,呼吸却似乎急促了些。
沈知微将玉瓶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瓶身,声音愈发轻柔:“此丸制法特殊,需以百年沉香木屑为引,文火慢焙,取其纯阳温润之气,方能中和药中寒性。娘娘服用时,可置于沉香炉上,借烟气熏化,效果更佳。”她刻意加重了“沉香木屑”几个字。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
皇后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没有病弱的萎靡,只有一种被触及逆鳞的、近乎本能的惊怒与杀意!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破旧的风箱。
“沉……香……?”她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滚……滚出去!贱人……你想毒死本宫……毒死本宫……”她挣扎着想坐起,却被巨大的虚弱拖垮,只能剧烈地喘息着,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沈知微平静的脸上。
嬷嬷吓得连忙上前安抚:“娘娘息怒!娘娘保重凤体啊!”
沈知微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是那份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无辜,仿佛对皇后突如其来的暴怒毫无预料,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沉香木屑……果然是她!父亲手札残片上的陈旧墨香与血腥气,正是被焚烧的沉香木屑所掩盖!皇后周氏,这个看似被柳贵妃推在前台的“贤德”中宫,才是沈家灭门血案背后,隐藏最深、也最狠毒的那只黑手!是她,指使柳家构陷父亲,也是她,在事后急于焚毁证据!
“娘娘息怒!臣妾万万不敢!”沈知微后退一步,深深福礼,声音带着被误解的委屈,“臣妾一片赤诚,只愿娘娘凤体安康。既然娘娘不喜,臣妾告退。”她姿态恭谨,动作却毫不迟疑,转身便走。留下身后皇后那压抑着巨大惊怒与恐惧的喘息声,在昏暗的药味弥漫的殿内回荡。
目的已达到。试探的刀锋,已精准地刺中了仇敌最致命的软肋!
暮春的御花园,荼蘼花开到了极致,雪白的花朵层层叠叠,缀满枝头,浓郁的甜香几乎令人窒息。然而这盛极的绚烂之下,已是凋零的预兆。花瓣在暖风中簌簌飘落,铺满了小径,如同下了一场哀婉的雪。
沈知微并未直接回永寿宫,而是屏退春枝,独自沿着落花小径缓缓而行。她需要这片刻的独处,来消化方才坤宁宫那惊心动魄的试探,以及确认皇后就是真凶后,心中那翻腾不休、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恨意。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片染血的皮革碎片,冰冷的触感让她稍稍冷静。
“宁嫔好雅兴。”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知微脚步一顿,迅速敛去眼中所有情绪,转身,脸上已是一片温婉的宁静:“陛下。”她盈盈福身。
萧彻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荼蘼树下。他未着龙袍,一身玄色绣金常服,身姿挺拔如松。暮春的阳光透过繁密的花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柔和了他眉宇间惯常的冷峻。他看着沈知微,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名为牵挂的暖意。
“朕刚从景琰那里过来,”萧彻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清减了些许的脸颊上,眉头微蹙,“他今日精神好了些,能认人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天佑殿下,此乃社稷之福。”沈知微声音轻柔,带着真挚的欣慰。
萧彻看着她沉静的眉眼,心中那点因大皇子好转而生出的宽慰,似乎只有在她面前才能毫无保留地流露。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拂去落在她发间的一片荼蘼花瓣。指尖触及她微凉的发丝,动作轻柔得近乎珍视。
“方才……去坤宁宫了?”他状似随意地问,目光却紧紧锁着她的眼睛。
沈知微心中警铃微动,面上却坦然地迎视:“是。臣妾忧心皇后娘娘凤体,送去些温补的丸药,只是……”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娘娘心绪不佳,未能体察臣妾心意。”
萧彻看着她那副受挫又隐忍的模样,想起坤宁宫眼线回报皇后那歇斯底里的反应,心中对皇后的不耐与对沈知微的怜惜又深了一层。他不再追问,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那里曾被滚烫的羹汤灼伤,如今虽已愈合,却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手……还疼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疼惜。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那道疤痕,温热的触感顺着肌肤蔓延。
沈知微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情的触碰,比任何试探都更让她心惊。她强压下心头的排斥和那丝诡异的悸动,微微摇头:“谢陛下挂心,早就不疼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萧彻感受着她肌肤的微凉和那细微的颤抖,心中那点怜惜瞬间化为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他微微俯身,靠近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带着帝王的许诺:
“知微,”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不再是冰冷的“宁嫔”,“这深宫险恶,步步惊心。待景琰痊愈,朝局安稳些……”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如同幽潭,清晰地映着她有些失措的脸,“朕会为你寻一个更安稳的去处。不会太久。”
更安稳的去处?
沈知微心头冷笑。是金丝笼,还是断头台?帝王的温情,不过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然而,她面上却适时地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晕,眼神慌乱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声音细若蚊蚋:“臣妾……但凭陛下安排。”那份全然的依赖与信任,再次取悦了掌控一切的帝王。
萧彻看着她这副不胜娇羞的模样,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他松开她的手,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支通体莹润、毫无杂质的羊脂白玉簪,簪头却极其罕见地镶嵌着一小颗鸽血红的宝石,殷红如血,在阳光下折射出妖异而华美的光泽。
“拿着。”他将玉簪放入沈知微掌心。玉质温润,红宝却触手生凉。“血玉养人,亦可辟邪。戴着它,就当是……朕护着你。”
血玉簪!
沈知微指尖触及那冰凉刺目的红,心口猛地一缩!这颜色,像极了父亲血书上的字迹!像极了那片染血的皮革碎片!皇帝此刻赠她此物,是巧合?还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紧紧握住那枚冰冷而沉重的簪子,如同握住一把淬毒的匕首。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感激而柔顺的笑容,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被帝王恩宠彻底征服的迷离光彩:“谢陛下厚爱……臣妾,定当时时佩戴,感念君恩。”
萧彻满意地看着她眼中的光彩,那是对他恩宠的回应,更是他掌控力的证明。他抬手,亲自将那支触目惊心的血玉簪,轻轻簪入她乌黑的发髻。红宝如血,映衬着她苍白清丽的面容,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之美。
“很美。”他低语,指尖拂过她细腻的脸颊,带着不容错辨的占有欲。
沈知微微微仰起脸,迎向他深邃的目光,唇边噙着温婉的笑意,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死海。荼蘼花在暖风中无声凋落,如同破碎的誓言,铺满了他们脚下的路。
皇帝的温情是假,她的顺从亦是假。
这步步惊心的棋局,已到了图穷匕见之时。她握着袖中的血证,顶着发间的“血玉”,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之上。下一步,便是要将这沾满沈家鲜血的皇后,连同她背后可能存在的、更深的阴影,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血玉簪的冰凉,如同毒蛇的信子,紧贴着她的头皮。她回望坤宁宫的方向,眼神沉静如古井,唯有井底深处,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