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残荷的枯梗，在翊坤宫的池塘里打旋。娴嫔躺在冰冷的凤榻上，面色蜡黄如纸，原本丰盈的脸颊陷下去，露出突兀的颧骨。她穿着件藕荷色寝衣，领口的盘扣松了两颗，露出嶙峋的锁骨，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只剩浑浊的恐惧。
“水……水……”她伸出枯瘦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前日咳的血。守在一旁的宫女连忙端来参汤，银匙刚碰到她唇边，便被她猛地推开，汤汁溅在藕荷色寝衣上，洇出深色的痕，像朵将死的花。
“是她……是沈知微……”娴嫔的声音嘶哑如破锣，目光死死盯着帐顶的缠枝纹，“那药……张之龄的药有问题……”
自三日前从钟粹宫回来，她便开始头晕咳嗽，张之龄来看过，说是“秋燥伤肺”，开了润肺的方子。可药喝得越多，身子越沉，夜里总梦见废后戴着镣铐向她索命，说她“助纣为虐，不得好死”。她想求见皇帝，却总被永寿宫的人以“娘娘需静养”为由拦下——她终于明白，沈知微要的不是她的位份，是她的命。
窗外的寒风卷着落叶拍在窗上，像无数只讨债的手。娴嫔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锦帕，她死死攥着那方帕子，上面绣的并蒂莲早已被血浸透，成了残败的红。“我不甘心……”她喃喃自语，眼角滚下浑浊的泪，“我父亲是户部尚书……她不能……”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寒风里。当太医院的人来诊脉时，这位曾试图搅动后宫风云的娴嫔，早已没了气息，嘴角还凝着未干的血迹，像句未说完的诅咒。
消息传到永寿宫时，沈知微正临窗看书。她穿着件石青色暗纹宫装，领口滚着白狐毛，衬得脖颈愈发莹白如瓷。阳光透过菱花窗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知道了。”她翻过一页书，书页是宣纸的脆响，“按嫔位礼制下葬吧，别委屈了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
春枝看着她清冷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位主子比深秋的寒风更让人胆寒。当年那个在掖庭里攥着兵符默默流泪的少女，早已被宫墙里的血与算计，磨成了一柄藏在锦缎里的利刃，寒光内敛，却招招致命。
“娘娘，”听雪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捧着个紫檀木盒，“凌钰衡的底细查清了。”
沈知微合上书，目光落在窗外。永寿宫的银杏叶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蓝的天，像极了凌钰衡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她见过他几次，总是跟在皇帝身后，穿着玄色劲装，腰悬绣春刀，眉眼冷硬如刀削，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据说他是孤儿，由先帝亲自提拔，对皇帝的忠诚，比磐石还硬。
“说。”沈知微的指尖划过书页上“权”字，墨色的字迹在她苍白的指尖下，竟有了几分血色。
“凌统领有个妹妹，叫凌月，今年十岁，在京郊的慈幼局养病，得的是肺痨，”听雪打开木盒，里面是张画像，画中女童梳着双丫髻，眉眼间有几分凌钰衡的影子，只是脸色苍白得像纸，“他每月初一十五会乔装去探望，每次都带些蜜饯和新药。”
沈知微看着画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石青色宫装的袖口滑落，露出皓腕上那道浅疤，在阳光下像条蛰伏的蛇。“肺痨……张之龄的药，或许能让她活得久些。”
三日后的宫道上，沈知微乘着肩舆经过，恰逢凌钰衡带着侍卫巡逻。他玄色劲装的领口沾着些晨露，腰间的绣春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见了肩舆便驻足行礼，动作标准却疏离，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凌统领留步。”沈知微的声音从轿内传来，清越如冰，“本宫听说，统领的妹妹病着？太医院的张之龄擅治肺痨，本宫已让他去慈幼局看过，说有几分把握。”
凌钰衡猛地抬头，冷硬的眉峰瞬间蹙起，眼底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更深的警惕。他看着轿帘缝隙里露出的那截石青色衣袖，像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多谢贵妃娘娘关心，臣妹的病，不敢劳烦娘娘。”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得没有温度。
轿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像冰棱碎裂的轻响：“统领是个好哥哥。只是慈幼局的药，怕是治不好肺痨的。张之龄的方子，或许能让她熬过这个冬天。”
凌钰衡握着刀柄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知道沈知微的意思——她捏住了他的软肋，用他唯一在乎的人，逼他低头。寒风卷过宫道，吹起他玄色的衣袍，像面挣扎的旗。
肩舆缓缓前行，留下凌钰衡站在原地，望着那抹石青色消失在宫墙拐角。他忽然想起先帝的嘱托：“守住陛下，便是守住江山。”可此刻，那柄悬在妹妹头顶的无形利刃，竟比江山更让他胆寒。
永寿宫的窗台上，沈知微看着听雪送来的密报：凌钰衡已让张之龄为妹妹诊治。她拿起那枚小和尚送的平安符，菩提子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阵清醒的痛。
从后宫到前朝，这条路注定染血。但她别无选择，只有站得更高，才能看清当年沈家旧案的真相，才能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一一付出代价。
寒风穿过宫墙，卷起地上的枯叶，像无数个亡魂在低语。沈知微望着乾清宫的方向，眼底的清冷里，燃起了一点幽微的、名为权力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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