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红梅开得正盛,雪压枝头,暗香浮动。沈知微立在廊下,身披一件月白狐裘斗篷,领口的白狐毛蓬松柔软,衬得她面色愈发莹白,仿佛与雪地融为一体。乌发绾成飞天髻,仅用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固定,流苏垂在颊边,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步摇上的明珠映着雪光,亮得有些刺眼。
“娘娘,这是凌统领让人送来的字条。”听雪悄无声息地递上一张素笺,上面只有一行字:“礼部尚书之女苏绾绾,善舞《霓裳》,备在宴上献艺。”
沈知微接过素笺,指尖冰凉,触到笺上凹凸的字迹,忽然想起凌钰衡那双总是握着刀柄的手——骨节分明,指腹覆着薄茧,玄色劲装的袖口永远系得严严实实,仿佛藏着数不尽的秘密。她将素笺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知道了,让云岫把库房里那套孔雀蓝宫装取出来,配赤金嵌红宝的镯子。”
三日后的太极殿,宫宴正酣。殿内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与殿外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萧彻坐在主位,身着明黄色龙袍,十二章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腰间玉带嵌着块硕大的暖玉,映得他鬓边华发愈发清晰。他今年三十二岁,眼神依旧锐利,只是看向沈知微时,会不自觉地柔和几分。
沈知微坐在他身侧,孔雀蓝宫装裙摆铺展在锦垫上,像开屏的孔雀尾羽,领口袖边绣着缠枝莲纹,金线在灯光下流转。她抬手执杯时,赤金镯子与象牙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皓腕上那道浅疤若隐隐现,像条蛰伏的银蛇。
殿中,礼部尚书之女苏绾绾正跳着《霓裳羽衣舞》。她穿着粉色舞衣,裙摆绣满银线,旋转时如漫天飞絮,眉眼间带着刻意的娇憨,目光频频瞟向主位的萧彻,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慕。朝臣们纷纷颔首称赞,眼神里的算计几乎要溢出来——若自家女儿能得圣宠,将来便是皇亲国戚,何愁权势不固?
沈知微端起茶杯,目光扫过殿内。瑕嫔独孤瑕瑜坐在次席,穿着杏黄宫装,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腕间的银镯,显然对这场宴会毫无兴趣;太皇太后身边的二公主萧景璃,穿着石榴红袄裙,小手紧紧攥着太皇太后的衣角,看见穿玄色衣袍的侍卫便往太皇太后怀里缩,眼尾还挂着泪珠。
“陛下,”沈知微放下茶杯,声音清越,压过了殿中的丝竹,“南楚使者既为联姻而来,不如趁此机会,让各家贵女展示才艺,择一贤淑者远嫁,既全了南楚颜面,也显我漠北气度。”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苏绾绾的舞步猛地一顿,粉色舞衣的裙摆扫过地面,险些绊倒自己,脸色瞬间煞白。朝臣们更是惊愕——谁都想让女儿入宫争宠,怎会愿意送去南楚那个偏远之地?
萧彻看向沈知微,见她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像只偷了腥的猫,忽然低笑出声:“爱妃所言极是。朕看苏小姐舞姿卓绝,南楚王子定会喜欢。”
礼部尚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陛下!小女蒲柳之姿,恐难当此任啊!”
“哦?”沈知微微微偏头,孔雀蓝宫装的领口滑落些许,露出精致的锁骨,“尚书大人方才不是还说,令女温婉贤淑,愿为陛下分忧吗?为国和亲,难道不是分忧?”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戳在朝臣们的心坎上。谁都明白,这是沈知微的反击——你们想送女儿入宫分她的权,她便干脆将最拔尖的那个踢出局,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殿角的凌钰衡,玄色劲装一丝不苟,腰间绣春刀的刀鞘泛着冷光。他抬眼看向沈知微,恰好对上她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清冷如冰,带着审视与挑衅,仿佛在说:“你看,这便是你助我得到的局面。”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敲击,节奏与沈知微步摇流苏晃动的频率一致——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吏部侍郎暗中勾结西戎使者。”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西戎章和元年,新主刚立,野心勃勃,若与漠北朝臣勾结,后果不堪设想。她端起酒杯,掩去眼底的寒意,对着萧彻笑道:“陛下,不如让各家贵女再献些别的才艺?听说镇国公的侄女善弹琵琶,不如请她上来一曲?”
镇国公是太后的兄长,独孤瑕瑜的父亲。沈知微特意点他的侄女,便是想看看太后的反应。果然,坐在太皇太后下首的太后,脸色微变,鬓边赤金点翠簪上的明珠晃了晃,却终究没说什么——她知道,此刻反驳,只会让皇帝更反感。
宫宴过半,沈知微借口更衣,走出太极殿。雪夜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远处宫墙的影子,那里曾是沈家满门的葬身之地。她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一是小和尚送的平安符,粗麻布已被摩挲得发亮;二是皇帝赐的暖阳玉,触手温润。可这两样东西,都暖不了她的心——沈家虽已光复,当年构陷沈家的罪魁祸首周显已死,但他的党羽仍在朝中,像附骨之蛆,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仇恨未消。
“娘娘。”凌钰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雪粒的寒气。他不知何时跟了出来,玄色劲装落满雪花,像一尊沉默的冰雕。
沈知微转身,孔雀蓝宫装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她看着他,赤金镯子在雪光下闪着冷光:“凌统领跟着本宫,是怕本宫跑了?”
凌钰衡单膝跪地,雪落满他的肩头:“臣不敢。只是方才见娘娘神色有异,怕有不妥。”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周显的旧部,户部侍郎李嵩,昨夜去了西戎使者的驿馆。”
沈知微的指尖猛地攥紧平安符,菩提子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看着凌钰衡低垂的头颅,忽然想看清他隐藏在玄色阴影下的表情——他究竟是为了妹妹,还是另有目的?
“起来吧。”她的声音冷得像雪,“告诉陛下,本宫有些乏了,先回永寿宫。”
凌钰衡起身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紧握的手,那里露出平安符的一角粗麻布。他的眉峰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躬身应道:“臣遵旨。”
沈知微转身离去,孔雀蓝的裙摆扫过雪地,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她知道,凌钰衡并未真正臣服,他的每一次示好,都是一次试探,像在刀尖上跳舞。而她,必须接住每一次试探,才能在这场权力的游戏里,笑到最后。
回到永寿宫,红梅依旧在雪中绽放。沈知微摘下赤金步摇,看着铜镜中自己清冷的脸,忽然想起父亲曾说:“权力是把双刃剑,能护人,亦能伤人。”她抚过镜中的眉眼,那里曾有过少女的天真,如今只剩化不开的冰霜。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仿佛要将这深宫的罪恶与仇恨,一并掩埋。可沈知微知道,只要那些仇人还活着,她心中的雪,便永远不会停。